蘇棠很聰明,靠着微不足道的細節便猜到他眼睛的弱點,卻又敗在太聰明,絲毫不懂得僞裝,不但即刻嚷嚷出來氣他,喜愛厭惡還全部寫在臉上。即便是他這種和瞎子沒區別的,也能一眼看到她心底去。
很鮮活,是一個很有色彩的人。
所以方重衣放任了,只要是在不觸碰底線的範圍內。
“兄弟真是好福氣……”袁昭是個自來熟,兩人平時也打過交道,寒暄了幾句後,語氣就随便多了。
“嗯?”方重衣收回視線,眼中那層疏離的霧散去,又是往常那般,只剩一片明淨和淡漠。
“這般貼身伺候着,将來可不是要收房的麽?”袁昭徹底恢複了平日花花公子的本性。他有個財勢顯赫的父親,活色生香的美人兒從來不缺,這樣的傾國之色卻也是頭一次見。冰肌雪膚,梨花帶雨,清澈的杏眼水光盈盈,低眉斂目的時候溫順又寧靜,仿佛化得開人的一汪春水,擡眸專注看人的時候又透出幾分天性的慧黠,像藏着不老實的小心思,反差得撩人心神。
袁昭回想着,眼中豔羨幾乎要溢出來。素來聽聞秦公子不是随意的人,身邊從未有女色環繞,沒想到一來就是如此驚豔的。
可見,只是眼光過高而已。
方重衣見他時不時往蘇棠離去的方向側望,貪婪的目光流連忘返,面色頓時陰沉下來。
無關乎是否喜歡,有感情,但凡是屬于他的,都不允許別人有一絲一毫的觊觎。
兒時的他,有一架極為珍貴的古琴,很是喜愛。千年老杉木,天蠶絲弦,金徽玉轸,其音泠泠如寒泉琮琤,意蒼涼。三皇子偶然聽聞,便想要了去。方重衣的皇子身份不能公之于衆,皇上向來是更疼愛他的,但那時候,三皇子剛出完天花,重病初愈,皇上一時心軟,便意圖讓他割愛把琴讓出去。
方重衣什麽也沒說,把琴砸了,慢條斯理點燃火,在熊熊大火裏靜靜看着琴身被一點點燒成灰,衣角燃着了也不走,燒傷也不走,就那麽安靜地站在火裏。三皇子看到浴火的人,又給吓病了。
從此大家便知道了這孩子的氣性,招惹不得。
屬于他的,只能完完全全屬于他一個人,得不到便毀了,旁人就算是觊觎,都會令他心生不悅。
物是如此,人自然更是如此。
袁昭見他目光陰冷,即便身披厚實的裘皮也忍不住打寒戰,低頭惴惴道:“在下失言了,秦公子勿怪。”
因要看清那人的容貌特點,蘇棠沒有延原路返回,而是從另一個方向繞了大半圈。好在園中盡是參差錯落的小道,有花木遮掩,并不顯得突兀。
陳致專心致志聽着戲。她假裝無意路過,将面容仔細打量,銅鈴眼,鷹鈎鼻,厚唇,臉型方方正正的,竟是個老實忠厚的長相。她心中默畫了一遍,确認記熟了,便不動聲色離開。
蘇棠回碼頭的小船上拿了披風,正要往回走,卻看見遠處有丫鬟向她疾步而來。
“這位妹妹,可是秦公子身邊的姑娘?”丫鬟生得一張圓臉,丹鳳眼,小巧的嘴,笑臉向她迎來。
“不錯,請問什麽事?”
丫鬟朝園林深處回望了一眼,道:“是秦公子命奴婢來報個信兒,他和袁老爺去歲安閣吃茶了,要你直接過去便是。”
歲安閣?
蘇棠将翠微蒼茫、山石重重的園林從南到北張望了遍,皺眉問:“怎麽走?”
丫鬟笑了笑,向東頭的入口一指,耐心解答道:“喏,從那個入口走最近,穿過竹林,再右拐上曲橋,下橋後第二座庭院便是。”
“那多謝了。”蘇棠點頭,轉身往東邊方向行去。
丫鬟見她走遠,眼中閃過幾分狡黠。她家姑娘之前一直念着秦公子,想與他獨處,嫌蘇棠礙眼來着,見兩人這會兒總算分開了,便打發自己把她支走。
歲安閣存放着不少珍稀古玩,平日裏還有侍衛把守,貿然闖過去……怕是會被扣下來,好好審問一番的。
午後,耀眼的日光灑落在園林每個角落,萬般風景仿佛渡上了一層蜜。方重衣今天在日頭下待太久,眼睛難免又開始發酸發澀,太陽穴也一陣陣沖撞,便半合着眼,閉目養神。他視力不好,久而久之練成了極佳的聽覺,早早便聽見柔軟輕巧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人應當還在花圃附近,離亭榭數丈之遠。
是女子的腳步聲,但不是蘇棠。
謹慎不安的步子在臺階上停了,婉轉柔美的聲音輕輕道:“秦哥哥?”
方重衣緩緩擡起眼,回頭。
“袁姑娘?”距離隔得有些遠了,他看不清來人的面容,但袁若的聲音之前有印象,也能認出來。事實上長久以來,他都有意識記憶形形色色的聲線,凡是不親近的人都靠嗓音來分辨。
袁若抿唇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來:“不知秦哥哥現下是否有空呢?”
“你說。”方重衣嘴上應着,注意力卻被戲臺後方吸引,竹林深處有不尋常的氣息湧動,身法迅捷,絕非常人。
小姑娘眉睫忽閃,默不作聲靠近了一步,新換上的粉底團花襦裙輕盈擺動,像翩跹的蝴蝶一般婀娜。
“沒有叨擾到秦哥哥就好……只是若兒近日習琴有些困惑,《陽關》這首曲,幾處指法不甚明白。若兒從小習琴,自認也下了不少功夫,可當日在暢合園聽一曲《秋水》,才驚覺人外有人,今日有緣再見,還想請秦哥哥指點一二呢。”
身後的丫鬟見小姐把話說開了,也跟着上前一步,欲把身後背着的七弦琴放下。
方重衣把目光從戲臺處挪回來,想也不想,直白地說道:“這出《銀空山》演得太熱鬧了,我現在彈,你可能也聽不清。”
兩人都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丫鬟臉色僵了僵,停下動作,茫然地與小姐對望一眼,又默默把琴背回去。
袁若不甘心,斟酌了一陣,又說:“當日暢和園,還聽秦哥哥随手彈了一曲,想來是即興之作。若兒覺得曲音流麗,意味隽永,就這麽丢了着實可惜,便擅自推敲了譜子。”
說罷便向丫鬟使眼色,丫鬟會意,從包袱裏取出一道卷軸,攤開在長幾上。
“只是記載不全,有幾處承前啓後過于生澀,不知秦哥哥可還有印象?若能幫忙糾正便是最好了。”
方重衣的确是有印象的,他當時覺得調子不錯,回頭便打譜記下,而眼前這份譜子,出入和謬誤的确不少。
袁若見他對着曲譜垂目沉思,便趕緊示意丫鬟呈上筆墨。
亭榭內空氣安閑,與外界的熱鬧有些疏離,方重衣視線落在卷軸上,目光卻是浮的,良久才回神,重新凝視眼底下的譜子。
筆墨被端端正正擱在手邊,但他有潔癖,不習慣用外人的東西,見蘇棠的包袱留在屏風旁的斑竹架上,便從中抽了支毛筆,點上墨,将譜子裏不恰當之處一一圈出。
看着卷軸上落拓潇灑的字跡,袁若不由地揚起眉梢,正要順勢請教,卻聽見冷靜的聲音道:“你們可有看見蘇棠?”
她心中有鬼,微微抽氣,大抵連自己都沒留意。但方重衣感觸靈敏,捕捉到了這一細微的變化。
他想到剛才鬼祟的人影,心煩意亂,冷聲質問道:“怎麽回事?”
丫鬟見他臉色陰沉得吓人,拽緊了衣角,戰戰兢兢答:“蘇、蘇姑娘說想去歲安閣那邊轉轉,所以,可能耽擱了……”
“歲安閣?”他擲了筆,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的沉冷目光如銳劍落在兩人身上,“據聞那裏是你們家老爺珍藏古玩的地方,還有不少護衛把守,外人去不得,你們既然知道,也不提醒她?”
素日溫潤如玉的秦哥哥忽然變得這般威嚴凜然,令袁若後退了一步,看他的目光像看陌生人,害怕得忘了回答,丫鬟嘴唇哆哆嗦嗦,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到底只是兩個小姑娘,逼問下去也無意義,方重衣不再遲疑,往歲安閣的方向趕去。
卷軸上落了幾道飛濺的墨跡,已漸漸幹涸,像暗沉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