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花生糖

書房內幽阒無聲,桌案前擺了盞昏沉的燈火,只照亮方寸大小,桌椅書櫃隐匿在暗處,影影綽綽。

胡大人坐在桌前唉聲嘆氣,愁眉不展。眼前是前些天整理好的卷宗,而他現在的心情,如同此時的氣氛一般壓抑、沉重。

洪幫在周邊村鎮魚肉百姓,還販賣私鹽,豢養了大批能和軍隊抗衡的打手。前幾天上面便交代過會有案子過來,要借此機會将他們一網打盡。

畫上的男子眉眼俊雅無俦,正是天子的模樣,他每日上朝要觐見的君王。胡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畫紙快被他摸得起毛邊。

按蘇棠說法,洪幫首腦、三大護法、外加一個堂主和十幾個幫衆全被這一個人給解決了。

胡大人依稀聽說,聖上年少時受過嚴苛的訓練,身手是很不錯的,再退一萬步講,有微服出宮的愛好也很正常……可那會兒,皇上應當在子修閣批折子呀?哪來的分。身術,能跑到千裏之外摻和這件事?

書桌上的燭火微微一顫,胡大人不自覺跟着抖了抖,意識到只是風,又搖頭暗笑自己怎麽一驚一乍起來。

不曾想,頸間一涼,冷硬的刀鞘抵了上來。

胡大人為官數十載,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他目光不動,沉聲問:“哦?老夫這書房既無機要,也無什麽值錢的家當,不知閣下為何而來?”

身後人從袖中抖落一道令牌,沉默地送到他眼底下示意。胡大人看罷驚了一驚,竟是內衛左司的人,也就是皇上的心腹禁衛。

黑衣勁裝的人從身後走出,行了個沉穩的拱手禮:“方才怕驚動旁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

胡大人沉吟片刻,略點了頭,表示明白。他下意識看了眼桌上的畫,小心翼翼問:“皇上可是有什麽旨意要傳達?”

禁衛越過他,徑自将那幅畫收起,不帶任何溫度的聲音令人心頭生寒:“洪幫的案子照常行事即可,只是這幅畫……胡大人便當做從未見過吧。”

景臨侯府的夜晚總是很寧靜。

侯夫人有氣喘病,因此每到了冬季,侯爺便帶着夫人去春暖花開的江南地帶避寒。老爺夫人不在,丫鬟們也沒太多事,每到晚上便擺一桌瓜子點心,聚在園子角落裏邊吃喝邊低聲說笑。

管事偶爾路過,見她們有說有笑的,只是搖頭嘆氣,默默地走開。侯夫人性情溫和,心地善良,對下人極為體恤,待這些年輕的小丫鬟跟養女兒似的,她就算親眼看見都不會責怪什麽,管事的自然也不會過問。

值夜的丫鬟在廊道點亮一盞盞宮燈,回身的時候,一晃眼看見遠處燈火下有兩個高大的人影在交談。還沒等她仔細看清,其中一個人便矯健地越過牆頭,不見了蹤影,另一人則轉身往別院深處走。

“阿婵,你點個燈還發呆呀?”旁邊的欣蝶嗑着瓜子,笑嘻嘻問。

“別院那邊好像有奇怪的黑影……”

這一說,大家都露出諱莫如深的眼神。

別院在侯府就像一個禁地。

那裏是世子住的地方,不知為何守衛極其嚴苛,閑人是萬萬不準踏入的,也從來都冷冷清清,沒點煙火氣。那裏的侍衛和侍女們舉止沉穩有度,神龍見首不見尾,比一般下人多一層神秘色彩。

據侯府的老人說,世子從小纏綿病榻,日日咳血,因此深居內院許多年,極少出門。

欣蝶從小在侯府做事,這麽多年,世子的轎辇也只撞見過三五次,透過轎簾,隐約能窺見一道側影。一些只來了三五年的下人,更是見都沒見過他。

“也許世子好了些,出來走走呢?”小榄剝了一顆花生,邊吃邊說。

欣蝶擡頭望着燈籠,癡癡地開口:“其實我遠遠瞧過世子爺的側臉,可好看了,哎……你們說這麽好看的人,怎麽偏偏身子骨這麽差呢?老天爺可真是會折磨人。”

說到這,大家都沉默下來,有些嘆息。

景臨候方徹乃是先帝姑母安平公主的獨子。

當年的驸馬是出身寒門的探花郎,公主看他對自己一片赤誠,專情無二,便答應嫁了。成婚三年後,驸馬在朝堂上失意,對公主的态度也越來越冷淡,還成日流連花街柳巷,其中種種不堪難以言說。

公主是個烈性子,有一天終于受不住,連夜把人叉出府,還讓兒子随了她姓,和那個渣爹徹底斷絕關系。

景臨候從小接受母親的諄諄教導,長成了個根正苗紅、深情專一的好男人。即便侯府人丁稀少,夫人于氏體弱多病,他也從未動過納妾的心思。甚至有傳言,連世子都是外邊抱養的,于氏底子太差,根本無法養育自己的孩子。

石燈照亮別院回廊一角,輕風掠過,竹影綽綽,樹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更顯清冷寂寥。

韓蘊和內衛左司的人碰完頭,回身往世子所居住的主院走。

院內的梅花綻放得很絢爛,零星的花瓣飄落水面。澄黃的燈火透出窗棂,鋪灑在庭前石階上,也照出一道修長挺拔的剪影。

韓蘊在屋外駐足,還未開口,便聽見世子的聲音傳出。

“進來。”

“是。”他穩步踏上臺階,推門而入,可還沒邁進房門,手腳便同時頓了一頓。

墨藍衣衫的人靜靜靠在椅塌上,便是不言不動也有清貴氣質流露,眼睛蒙了一圈白色絹布,暗沉血漬從素絹底下透出來。

韓蘊驚了。

他知道主上一向果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可就算眼睛不好使……也沒必要自戳雙目吧?

他走近幾步,看到桌上木罐裏裝着藥泥,才明白是虛驚一場。藥汁成暗紅色,敷在眼睛上後又透過絹布滲出,看上去便像是眼睛出血了……

“世子這……用的是什麽?”

“甘草,艾葉。”方重衣今天在太陽底下待太久,眼睛的确疼得很,想起那人說用草藥敷眼睛,便命人搗了些來。

還未等韓蘊開口,他便利落解開了絹布,好看的桃花眼緩緩睜開,一片冰雪般的淡漠。

“是他的人來了?”

韓蘊早就習慣,世子稱的“他”,便是皇上,語氣總是這般微妙的不耐。

他把畫有世子的畫像取出,無言攤開在桌案前,将內衛的意思一五一十傳達,大意是洪幫的事你既然解決,朕也就不操心了,但你也太過随意,不但讓相貌露于人前,還被人完完整整描畫了下來。

那個叫蘇棠的人是個意外,不能留。

“露面又如何?”方重衣輕笑一聲,無心理會,随意掃了眼畫卷。

他目光稍頓,眼中閃過別樣的訝異。

——畫得的确很逼真,和照鏡子沒倆樣,世人不知他的存在,自然以為畫上的人是皇帝。

他不急不忙起身,雙手閑閑撐住桌案,微勾了嘴角:“他說這麽多,便是要我解決掉那人?”

“是……聖上應當是這個意思。”韓蘊一向畏懼主上笑裏藏刀的目光,低下頭。

“能讓他如此坐立不安,當然要留。”方重衣沉吟片刻,轉頭問韓蘊,“對了,那人叫蘇什麽來着?”

他那天一路疾行,既沒在意長相也沒問過姓名,只記得是書生模樣,五官很秀氣,廢話也很多。

韓蘊答:“蘇棠。”

那天他奉世子之命,在大理寺門口接應,蘇棠一下子得了十兩銀子,高興得跟什麽似的,連蹦了好幾下,讓韓蘊印象很深刻。

方重衣眉心微蹙,似有疑惑,緩緩地開口:“……哪個字?”

“海棠花兒的棠。”韓蘊說到這,欲言又止。這三日,他奉命監視蘇棠的動向,心裏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但只是猜測,無法證實,所以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他默然看主上,方重衣什麽也沒說,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懷疑。

“他這幾天有何舉動?”

那天去大理寺途中,方重衣聽蘇棠自稱興餘村人,當下便對他的底細起了疑心。興餘村窮山惡水,蒙昧落後,連飯都吃不飽,更沒幾個人識字。而蘇棠不但帶着筆墨,包裹裏還揣着對普通百姓來說不少的銀錢。

“回世子的話。”韓蘊拱手,一五一十地禀報,“早上去城郊買酥油餅,辰時開始,在集市擺攤賣字畫,借來的攤位。中午去城郊買酥油餅,到了未時,又開始擺攤,蹭另一家的攤位。晚上還是買的酥油餅……之後便同一個老婦人回家了,似乎是借宿。這三天都是如此。”

“……”

方重衣滿腦子都是酥油餅。

看來那天是真的餓了,以至于對酥油餅産生如此大的執念。

韓蘊斟酌着開口:“目前看不出什麽問題,但屬下卻留意到……城南出現幾個來歷不明的鄰國人,似乎也在留意蘇棠的行蹤。”

“鄰國?”

燭火照亮了畫中人,方重衣目光不覺被吸引了過去,他眼裏的一切非黑即白,且含糊不清,從未這麽清晰的面對過自己的容貌。

既然此人過目不忘,又能在筆下還原,眼下那件棘手的事倒正好能借這個機會解決了。

“先把人跟着,過幾日我自會處理。”

“是。”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