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他單手抓起桌上的那口黑色古劍,縱身一躍,落到空地之上,劍刃一轉,揚出一道鋒利的弧度。
夜色漸深,雲影流散消磨,惟留長空如洗。玉鏡空浮,孤光千裏;星漢無色,疏星高懸,照得月下之人光華皎皎,眉眼流輝。
氣氛似乎一下子變得緊張而焦灼起來,元恕微微眯起的眼睛睜大了些,鳳修銘正了正身子,一直飲酒的夜明亦是停杯投箸,三人皆似乎在期待着這千年萬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元玖舞劍。
恍如山雨欲來,蕭瑟秋風乍起,吹得琅玕青尋木婆娑而舞,枝痕葉影浮動,令樹下之人臉上身上明暗搖曳。
突兀地,一聲不知何處傳來的烏鵲鳴聲打破了幾欲凝固的氣氛,剎那間元玖長眉一挑,眸似寒星,恍如萬丈絕壁之巅的孤高劍客,連退七步,劍刃橫空,殺機森寒,劃出一道明如霜華的劍芒。
“劍氣不露,劍芒如霜,孤寒高絕,斬心斬身,非青霜劍之劍魄不能成!”元恕輕嘆一聲,“只可惜,他以精妙感悟模拟出劍魄之心,每出一招都将廢掉劍中一魄,此劍殒矣!”
鳳修銘詫異瞥她一眼,似不明白她一個靈族怎麽對人族的名劍如此了解,須知自己活了數千年,又有虛凰作為附靈,也不過對人族有些表面上的了解罷了。
他倒是忘記了,元恕親身去過那劍冢之中,所見者無數名劍,雖大多亦是斷劍殘刃模樣,但亦有幾分劍魄,又豈會不知?
說話間,元玖身形一蕩,足尖點地,平地飛起七八丈高,眸光一暗,唇角微彎,似嘲似諷,正邪難辨,手中長劍劍尖連顫,每一點都銳不可當,勢要搖落星辰,惹來星漢西流,漫天落輝。
“快劍飛星,漫卷塵埃,一招一式,皆有殉道,此乃殉星劍!”
漫天星輝之間,元玖周身氣勢陡然一變,身形飄忽不定,只教人覺得他倏爾間化作一道青煙塵埃,看似綿軟無力,看似不足為慮,卻是殺機暗藏,遮盡星輝,徒留煙霞漠漠。
“廣袖生塵,魅影如煙,來去無蹤,殺敵無形,必是千年之前的人族靈修孤煙道人的月影劍!
塵埃漸落,煙霞如潮,元玖忽地停下身形,雙眸阖上,揚劍獨立,淵渟岳峙,正氣肅然,凜凜威嚴。
盡管隔着劍氣蕩起的蒙蒙煙霞,元恕三人卻依然極為清晰地感覺到了那煙霞之中銳氣沖天的存在。
只一息過後,元玖倏爾睜眼,眸中銀白紫氣萦繞,身後浮現一株銀紫二色雷光缭繞古樹的虛影,頭頂微雲不遣的夜空忽地從四面八方聚來層層烏雲,朗朗長空陡然電閃雷鳴。
他揚劍指天,周身氣勢升騰,随着一聲長嘯,黑色古劍劍尖飛出一道半月劍芒,初時只寸許長短,之後卻越變越大,等到了雷雲前便已有數十丈長。
霎時間,那半月劍芒便将雷雲斬成兩半,沖霄劍氣直穿破守護靈禁的阻擋,輝耀夜空,千裏之內人人可見。
“斬月沖霄,遙擁峥嵘,劍氣飛揚,蕩盡魍魉,劍冢之中本無此劍魄,大概是你在使劍之時憑強大的修為将其他劍魄煉化,再注入自己的九霄雷霆之力凝出的雷霆劍魄吧?”
仰頭望着夜空中漸漸消散的雷雲,元恕微微搖頭,為元玖斟了一杯酒,旋即瞥了眼已化作無數塵埃的黑色古劍,頗有些不滿地抱怨道:“你既有能力将其中劍魄煉化,又為何非要折損了它?這可是我的寶物。”
“只是為了證明一些事情罷了!”元玖大步回到席上,舉杯一飲而盡,“即便它不過是口被太多駁雜劍魄廢掉的劍,也絕不是只能用來舞劍助興——任何努力都不會白費,它還可以發出如此強大的一劍!雖然最後它廢掉了,但那又如何?即便最後的結果不能改變,在回歸天命之前,能有一場盛大的輝煌,那天命便不再是約束,而是歸宿。”
“我原以為,你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美人權柄,随手而來,必是志得意滿,氣性高傲,豈知你竟也能有這等感慨!蝼蟻尚且偷生,常人之中,誰會願意為追求一場盛大的輝煌而殒命?也只有那些亡命之徒,朝不保夕,日夜煎熬,才寧願轟轟烈烈一場作罷。”
這已經是鳳修銘第二次對元玖感到驚訝了,平日裏他雖亦有幾分真情實意,但都用在了元恕身上,對其他人其他事多是漫不經心,說話行事只教人覺得雲遮霧罩,百思不解;可此時他竟難得發自內心感嘆了一句,老氣橫秋,言語間似慣看滄海桑田,不像是他一個與元玖經歷相差無幾之人能說出來的。
“亡命之徒?這豈不是在說我嗎?”元恕心中一嘆,“可我并不想轟轟烈烈一場作罷,只想好好活下去,僅此而已。”
不過這想法也只是轉瞬即逝,下一刻她就又将其埋在心底,身子微微前傾,雙手撐着腦袋放在桌上,微微歪頭,“話是這麽說,但師兄,你還是弄壞了我的劍。”
看着這樣的元恕,元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也是常常這樣撐着腦袋與自己說話,不由微微一笑,語氣中滿是縱容與寵愛,“是是是,是我弄壞了,那師妹要怎麽辦?”
“把你剛剛搶走的令牌還給我。”
聽見元恕是這要求,元玖神色一正,收斂了笑意,“這個不行。沒有五色虛凰車你都四處亂跑,有了你還不得飛天遁地了?換一個。”
“切!”元恕撇撇嘴,“那就先記着,你欠我一個要求,等以後我想起來再說。”
“一言為定。”
鳳修銘笑着揉揉元恕的頭,“悄悄”道:“等下次我再煉一枚令牌給你。”
“鳳修銘!”元玖眉眼一厲,“你這是非得要和我唱反調了?”
“我哪裏敢?”鳳修銘悠閑地喝了一杯酒,全然不顧元玖的疾言厲色,“可我也不能得罪了恕兒,你說是不是?”
“總之不行!”
“師兄你會不會管得太多了啊?”
“就是就是!”
……
清風明月,暗香浮動,看着元玖三人說話,一旁的夜明沉默不語,一直大口大口喝着桌上擺着的靈族特制美酒,全然未經細細品嘗。
“永遠只存在于聖殿內的父親的靈位,永遠高高在上冷漠絕情的兄長,盡管我住在堯淵之中最華美巍峨的宮闕,盡管我也是堂堂妖族皇族後裔,可還不如一個天生地養無父無兄的靈族!”夜明心中苦笑,“我只能流落他鄉,寄人籬下!”
心中憂愁,夜明長籲短嘆,忽地重重放下酒杯,突兀的響聲令三人齊齊看來。
夜明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一指酒杯,“大名鼎鼎的玉瀣酒,也不過如此,半點愁緒也澆不滅!”
鳳修銘卻是笑了起來,道:“你這般牛飲,哪能品出什麽滋味來?不過也是,我靈族偏愛這等需要淺斟慢飲的酒,你們妖族性子豪放,不喜歡也是自然。不過我靈族還有一酒,名為燃華酒,一經飲下,醉人心神,真堪稱銷憂遣思的絕妙之物!”
“再好的酒,也只能讓你暫時是非憂樂都兩忘,醒來還是要面對一切。”元恕搖搖頭,“所有夢終究都要歸于清醒,這便是天道。”
元玖沉默片刻,忽然一翻手取出一個白玉酒壺,惜字如金地說了三個字:“燃華酒。”
盡管隔着酒壺,四人卻都能清晰看見那酒壺之中燃起的五色火焰。但奇怪的是,這酒一被取出,四周的溫度卻陡然降了不少,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
“燃華酒,釀制原料稀少,也就雨師妾國族人的天賦之能能煉制而出,每千年只有二十壺上貢,都被聖靈分去了,連我都只聞其名未嘗其味,也就元玖你能拿得出來!”鳳修銘擊掌道,“我這可是沾了恕兒的光!”
說着鳳修銘收起桌上其他酒,抓起白玉酒壺便倒了滿滿一杯,看着依舊在杯中跳躍着的火焰,他笑道:“都別客氣,以後恐怕少有這機會了!”
聞言,四人皆依次斟滿一杯,舉杯而飲。
待他們一一放下酒杯之時,眸中都帶了幾分醉意,慵懶散漫者愈發不羁,嚴肅憂愁者亦是微微開顏,似乎心中所有憂愁,都已被那酒中的火焰燃盡。
“我說,”鳳修銘這次直接揮手将竹椅變得寬大許多,爾後舒舒服服地斜卧下,言語中帶着幾分醉意,“你可知酒有何了得,無論凡人靈修,皆愛不能忘?”
似是被酒意所使,元恕也不管元玖有何反應,學着鳳修銘縮在椅上,雙手抱膝,率爾對曰:“酒可醉人,醉則忘憂。”
“非也,非也!”鳳修銘擺擺手,否了元恕的答案,“整天憂來憂去,你們能不能換個新鮮答案?虛凰曾跟我講過許多上古遠古之事,與酒相關的亦有不少,你們都聽我說說吧!”
元恕很配合地拍拍手,無視掉元玖嚴厲的目光,“快說快說!”
夜明雖沒有說話,可那眼神也牢牢釘在了鳳修銘身上,顯然亦是在等待他說話。
見元恕假裝沒有看見自己的眼神,元玖也只好收回目光,低頭不語,心中暗想:“人界真可怕,日後決不能再讓師妹踏足人界半步,否則這禮數都白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