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溟,蜉蝣之淵。
平靜的海面上忽然出現一道深深的溝壑,無數海水沿此奔流而下,不知幾萬幾十萬年,卻從未能将它填滿。
一道高絕的背影踏着洶湧的波濤一步步走到深深的溝壑旁,俯瞰着下方,一雙眼睛像是輕易看見了淵底的萬丈波瀾。
“呵呵,我還在想是誰這麽嚣張,竟敢這般大搖大擺出現在我妖族腹地,沒想到卻是靈帝啊!有失遠迎!”
妖聖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那背影旁邊,他的話裏帶着幾分戲谑之意,倒像是與靈帝關系不錯一樣。
“南溟便是你的領域,除了我,也沒誰敢親身到來。”靈帝沒有看出現在身邊的妖聖,而是依舊望着下方的深淵,“難道還有哪位曾經來過不成?”
“迦陵與李頤淵都不敢來,其他幾個又怎敢?”妖聖嗤笑一聲,又做出一副無辜模樣,“難不成我會吃了他們?一個個連星魂海都只是偶爾才來,堯淵就更別提了,倒是讓我好生寂寞。”
靈帝這才轉過頭來,丢了個涼涼的眼神,“你當然不會吃了他們,你有的是其他手段。”
“哈哈!還是靈帝了解我,這幾年夜明偷偷跑了出去,我可是早就積了滿腹怒火沒地方發洩呢!”夜暌露出一個冰冷涼薄的笑意,“你那小徒弟竟然和我可愛的弟弟逃到一處去了,這可真是……真是……”
妖聖“真是”了許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臉上的神色分明是在等着看好戲。
“閑話不必說了,”靈帝終于說出了此行的來意,“我要進歸墟一趟,你是南溟之主,我來與你打個招呼而已。”
“歸墟?”妖聖一怔,“那可不是什麽好玩的地方,比九嶷危險多了。”
“我在九嶷沒有找到她,前些年去鬼界也沒發現九幽氤氲往生池中有她,那她還能在哪裏?只有歸墟了。”
“這天下,死去的魂靈也只會在這三處地方,既然其他地方你都找了,那就只剩下歸墟了。”妖聖似乎早知道他的目的,聞言也只是感慨一聲,“我記得漱芫去過九嶷的,沒想到她的魂靈竟是沒去九嶷。”
天地間共有三處地方可能出現死氣——九嶷、歸墟、九幽。既有死氣,那便是天道允許的已故魂靈存在之處。元诩、迦越的地位雖然很高,但歸墟與九幽存在死氣只有極少數人知曉,他們不知,才以為只有九嶷。
九嶷收容執念不散的隕落強大靈修的魂靈,但如果生前沒有去過九嶷,沒有在其中尋地修築自己未來的陵墓,那死後也将無門而入。
九幽氤氲往生池乃是先天靈寶,憑借無盡威能吸納了許多靈修的魂靈,将它們前世記憶洗去,轉生為一些低階鬼族——鬼族,既以“鬼”為名,自然與鬼脫不了幹系。不過九幽氤氲往生池畢竟只是一件靈寶,比起九嶷、歸墟這等天然存在的魂靈歸所要弱上不少,能吸納的也只是一部分弱小靈修的魂靈。
而歸墟則是三者之中最強大的一處,它接納那些被九嶷拒之門外的強大靈修魂靈——無一不是執念深重。一入歸墟,前塵往事将全數忘卻,以一個新的身份存在下去,渾渾噩噩。之所以危險,便是因為在歸墟之中,無數年積累下來的魂靈相互征伐,其中不乏有修為高強者存在;而歸墟本身還具有同化之效,進入歸墟的人,将會慢慢認為自己本就屬于歸墟,直到忘記所有曾經的記憶,真正成為魂靈。
只有沒有執念,已經了卻世間諸多糾葛的靈修,才能直接歸于輪回之中。倒是凡人沒有這許多限制,一旦身死,便是渡黃泉、入輪回。
——這大概就是天道的平衡所在,靈修固然強大,但可能以後永世沒有輪回的機會;凡人何等弱小,可卻能有百世千世。只是絕大多數靈修并不知曉這些隐秘,自以為高高在上,俯瞰衆生,視凡人如蝼蟻。
天道至公,又豈是靈修以為的那般狹隘。世間衆生,皆受眷顧,各有宿命。
“當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四萬多年了,誰也無法清楚知道具體情況。”靈帝倒是沒有想那麽多,話鋒一轉,道:“需要我順便幫你找找你的母親嗎?”
妖聖臉上的散漫笑意陡然收斂了起來,仿佛被這句話勾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整個人身上散發着濃濃的煞氣,剎那間方圓萬裏之內風平浪靜,奔湧着的浪濤匍匐下去,半點聲息也不敢發出。
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很久,不過幾息,妖聖又恢複了平日裏的妖異邪氣,輕輕彈了彈指,“不必,她一個弱小的低階妖族,不可能在歸墟久存,已經過去幾萬年了,她早就不知道輪回多少次了。”
靈帝沒有意外于他的回答,微微颔首,也不說什麽告辭的話,幾步便到了遙遠的海天相接之處,之後消失不見。
妖聖也只是輕笑一聲,轉身回返堯淵。
“生在世間,當真可笑。如此執着,不過是意難平,可依舊于事無補。萬年,十萬年,百萬年後,我們都要回到歸墟,所有榮光都将重歸塵埃,所有執念都将煙消雲散,找或不找,又有什麽區別呢!”
蜉蝣之淵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誰也不知道,曾有兩位當世巅峰大能在此進行了短暫的會面。
東部洪荒之地。
不知不覺又是一夜過去,元诩驀地從回憶之中驚醒過來,默然良久,終于起身往洞穴外而去。
“你要走了?”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蕭衍的話不像是詢問,倒像是在陳述着某個既定的事實。
蕭衍臉色有些蒼白,輕薄的唇上血色淺淡,這令他少了幾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多了絲凡夫俗子的脆弱。
——雖然那靈果效力很強,但元诩出于隐藏身份的打算,控制了藥力的發揮,這才讓蕭衍看起來依舊傷勢未愈。
他凝視着元诩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匆忙追出來是為了什麽,不知道自己那句話究竟是何意,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跟着她,不想讓她就這麽離開。
“地脈靈石我會找到的,反正你這次受傷很重,也要休養幾年,不急着進階。”元诩聲音平靜,半點聽不出來喜怒,“我不會洩露你的秘密,你也不要洩露我的秘密。這次不用天道誓願,我相信你是聰明人。”
言畢,元诩重新邁步,很快到了洞口,揚手取出一件葉形靈器,輕輕躍上,化作遁光消失不見。
“……多謝。”
雖然知道她已經聽不見了,但蕭衍依舊輕輕說道。
——或許,他想說的并不是這句話。
——可這對于元诩而言,并沒有意義。
巨大的青綠葉子上,元诩仰面躺着,雙手交握枕與腦後,毫無形象、禮法可言,若是被元玖看見了,肯定又少不了一頓嚴厲的責備。
不過這裏山高皇帝遠,四周又沒有旁人,元诩也懶得按規矩行事,自然是怎麽舒服怎麽來。
元诩遠沒有她方才面上表現的那般平靜——也只有在這樣的獨處之時,她才會偶爾流露出幾分僞裝下的真實情感。
她很沮喪。
不僅僅因為發現一直對自己不假辭色的師兄竟是自己的執念,也因為她剛剛想要結交的人轉眼就成了敵人——或許還不至于,但至少又如以往一般陌路了。
蕭衍是她離開靈界後遇到的第一個人,這幾年來也或多或少地有些牽連。雖然元诩不清楚蕭衍有何想法,但自從進了九淵府後,她已經認為和蕭衍至少不算敵人。
後來事情的發展也确實證明,蕭衍沒有與她為敵的打算。這次他跟着來永桐密林,雖然元诩對此有些不以為然,但多少認為蕭衍這是有意修好了。她并不介意有個人族當朋友,這對她躲藏在人界的計劃很有利,而且她也覺得蕭衍可能與自己有着相似的經歷,若是能成為朋友自然不錯。
可惜,終究是讓她失望了。
蕭衍竟與那可惡的魔族一同算計自己,她甚至都不知道蕭衍這麽做究竟有何原因。
“難道果真如此,天機靈修注定孤獨終老?”元诩想起傳承記憶之中提及此事的寥寥幾語,“因果不沾才能心湖不起,天道至公,有得必有失,我既然秉承天命,自然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生而孤獨,死亦孑然,只身而來只身去,我何必期待那些虛無缥缈的事情。我獨唯一,這世間,也只有元诩不會背叛元诩。”
似乎想通了什麽事情,元诩一掃方才的沮喪,又變得與平日的淡漠別無二致。
“平白多了這些波折,耽誤了我的大事!先覓地潛修,将占之血解析掉,一旦《太初天衍篇》到了第六層,修煉速度将大大增加,到時候再去找那地脈靈石和流圖素忘狐!”
巨大的青葉消失在天際,而九萬裏罡風層之上,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存在似乎也發現了元诩的變化,無盡虛空之中,一道戲谑的笑聲不知從何處來,久久不散。
“事情似乎變得有意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