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夏,甘泉宮。
劉徹一眼也未去看那些被侍衛們查抄出的木偶,只是盯着跪在面前的采萍,問道:“皇後呢?”
采萍顫抖着聲音回道:“翁主一大早就帶了未離出宮去了,臨去時只說了一句‘滄池的荷花應該早已開了吧’。”
滄池邊,遠遠的就見那緋衣女子翩翩舞着,似已融入這廣闊天地間,直欲乘風而去。雖已過去了十數年,劉徹還是清晰得記起這支阿嬌在新婚之夜跳給他看的采蓮曲,只是明明是同一支舞,卻全然沒有了當年的喜悅柔情,在那一舉手一投足間竟令人生出一種離愁別緒。
阿嬌忽然停了下來,轉頭靜靜地看着劉徹,唇邊挂着淺淺的笑意。兩人就這樣默默對視了許久,似交談了千言萬語,又似已隔了兩個世界。終于,阿嬌慢慢轉身離開。
“阿嬌!”劉徹的呼喚中帶了一絲掙紮的挽留。
阿嬌轉過身來,輕輕地搖了搖頭,“徹兒,原諒我,忘了我。”
甘泉宮中,阿嬌慢步走上了楚服以行巫蠱之名而建起的祭壇。楚服,她此時應該已被關入大牢了吧?自己到底還是連累了她,可能還有許多無辜的人,好在一切就要結束了,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因為自己而受害。忽然想起這個祭壇建成時,楚服曾笑着對她說:“既然皇後娘娘要認了這行巫蠱之術的罪名,何不就讓楚服真給那衛子夫下個詛咒,讓她遭了報應,我們也不算枉擔了這虛名。”當時她只是淡然一笑,“算了,她今日用此術害人,難保他日自己不會被此術所害,由她去吧。”
是啊,從此再也不會受傷害,也不會再傷害別人。
【注: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衛子夫生下劉徹長子劉據,被立為皇後。在她被立為皇後的第38年,即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的巫蠱之禍中,衛子夫母子等人遭江充等人陷害,不能自明,自殺。】
當她在空蕩蕩的宮殿中看到劉徹時,楚服已經意識到這位精明的帝王可能察覺到了什麽,但那又怎樣?一切都已然注定,無法挽回了。
“皇後讓你為她做了什麽?”劉徹清冷的聲音中帶了一絲不屑,“別用那些巫蠱之說來騙我,衛子夫也算用心良苦了,可惜她沒有知人之明,未想到你會背叛她。”
楚服淡淡一笑,“衛夫人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她很清楚這一切都瞞不過陛下,而且她也從未想瞞,因為她知道陛下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廢後的理由而已。至于這巫蠱是不是與皇後有關,根本就不是陛下所關心的。楚服已然遵照夫人的吩咐将行詛咒之術的木偶放在了皇後的寝殿之中,遂了陛下的願,何來背叛之說呢?”
劉徹冷冷道:“你可以嘴硬到底,只是那些因你而受牽連的三百餘口就會全部為你陪葬!”
楚服默然片刻,終于輕嘆了一聲,“雖然我明知說與不說陛下都不會放過那些無辜的人,但我還是不願背負着這份愧疚而死。”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悲涼,“不錯,在明白陛下廢後的決心之後,皇後确實求我為她做過一件事——她求我施法讓她以後生生世世都不再與陛下相見!”
劉徹幽冷的雙眸一暗,“生生世世!她說生生世世嗎?真是可笑之至!朕是天子,朕的命運豈能由她來左右!更不是你這個欺世盜名的小小巫人所能!”
楚服冷冷地笑了,“我這小小巫人确實沒有能力達成皇後的心願,以我的法力,只能替皇後設了一道封印。”看到那高高在上的英武帝王開始變色的臉孔,她的心中充滿了報複的快意,“皇後今世的記憶已被封存,以後生生世世只要她遇到陛下,聽到陛下你親口說出那句解開她封印的符咒,都會令她記起今生今世的忘情負義!”
劉徹一時憤怒欲狂,一掌拍翻了一旁的案幾,心中突然泛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與絕望,他狠狠盯着楚服,搖頭道:“我知你非尋常人,可單憑你的法力不可能辦到的,不可能的!”
“陛下聖明,單憑我一己之力确實辦不到,但集皇後與我兩人之力,已經辦到了。”
“皇後?她做了什麽?”
“她以三十年的陽壽為獻祭。”
劉徹終于明白他已經徹底地失去阿嬌了,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乎那份唾手可得的感情,可為什麽時至今日,他竟然感到心裏空蕩蕩的,就如這空蕩蕩的宮殿,有什麽東西已經永遠離他而去了。
他猛然撲上前用力抓住楚服的雙肩,似要将她撕碎,“告訴我,開啓那道封印的符咒是什麽?”
“陛下即便知道了這符咒又有何用?今生今世這道封印再也無法開啓,皇後現在已經沒有了對陛下的任何記憶。如果陛下想讓開啓這道封印的符咒從此在這世間消失,那也只是癡心妄想,即使你是一代帝王,你能堵住這一朝一代的史官之口,可你能堵住千秋萬代的悠悠衆人之口嗎?”
看到那曾經不可一世的帝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楚服用力甩脫他的掌控,轉身離去,當她快走至殿門時,忽然腳步微頓,冷冷說了一句:“那句符咒便是陛下曾對她許下生生世世的承諾:金屋藏嬌。”
當劉徹趕到甘泉宮時,只看到館陶大長公主抱着昏倒在祭壇上的阿嬌,默默流淚。
“當阿嬌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死了。你——究竟有沒有愛過阿嬌?”大長公主帶着阿嬌離去時,只憤然地問了這一句。
劉徹默然無語。往日的種種情景湧上心頭,那滄池邊手執荷花輕吟淺唱的阿嬌,那太後壽宴上認真地說‘當然要嫁給徹兒’的阿嬌,那新婚之夜臉帶嬌羞地将兩人衣帶結在一起的阿嬌,那神情苦澀地告訴他不後悔就不會難過的阿嬌,那握着他的手安慰他父皇一定會醒過來的阿嬌,那偎在他懷中深情地說要為他生兒子的阿嬌,那含笑許諾只要他需要她就會一直陪着他的阿嬌,那轉過身來搖頭對他說‘原諒我,忘了我’的阿嬌……
“我愛過。”
劉徹獨自站在空空的祭壇上,終于說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
數日後,楚服以“為皇後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之罪,被枭首于市,受牽連被誅者多達三百餘人。
就在楚服人頭落地的那一刻,已昏迷數日的阿嬌終于醒了過來,卻已經變成一個失去所有記憶,被褫奪了玺绶,退居長門宮的廢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