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病中又感染了風寒,阿嬌的病一直反反複複不見大好,薛太醫奉了皇後懿旨專職照看太子妃的病情,每日前來把脈問診,殷勤之至。經過月餘的調理,阿嬌總算漸漸好了起來,可以外出走動走動。此時新年剛過,宮中熱鬧的氣氛還未消散,館陶長公主進宮來看望太後,阿嬌也陪着一同去了。
祖孫三人正相談甚歡,有宮人匆忙來報信,皇上下朝後突然昏倒,太子殿下正急召所有太醫至溫室殿會診。驚聞噩耗的祖孫三人一時間皆陷入了沉默,館陶偷看了一眼太後,見她面上雖平靜如常,一只手卻用力攥緊了身前案幾的一角。
館陶長公主與阿嬌辭了太後,匆忙趕去溫室殿,卻見殿外早已聚集了一群大小官員,都被太子派人擋在了殿門外,而那些聞迅趕來的嫔妃也被皇後嚴令各回各處,不得私下議論。館陶長公主是皇上的親姐姐,身份自然不同,徑自帶着阿嬌進了殿中。一進來就看到王皇後跪坐在病榻前,握着昏迷未醒的皇上的手默默垂淚,太子劉徹面色沉重地肅立一旁,正在聽太醫們詳解病情。阿嬌雖不太懂太醫們所說的那些術語,卻也聽明白了,她的皇帝舅舅已是不久于人世了。她難過地撲到劉徹的懷中無聲抽泣,哪裏還顧忌到一旁的那些太醫們。
皇上一直昏迷未醒,王皇後在病榻前照料了大半日,終是體力不支,被劉徹派人送回寝宮歇息。館陶長公主去了太後宮中請示應對事宜。太醫們也被打發下去商議穩妥的救治之法。殿中只剩下劉徹和阿嬌兩人,此時夜已深了,宮燈映照出緊緊依偎的兩個人臉上的悲傷與焦慮。
“阿嬌,父皇如果再也醒不過來……”
阿嬌堅定地打斷他道:“不,父皇他一定會醒過來的,他的心裏一定在惦念着你,有話要囑托你,他不會就這麽狠心抛下我們的。”
劉徹握着阿嬌的手,她微涼的掌心竟出奇地帶給他一種溫暖與安寧,此時此刻他知道阿嬌是唯一全心全意關心他、理解他的人,其他人甚至包括母後都在為即将到來的皇位之争處心積慮時,只有阿嬌懂得他此時心中對從此失去父親的恐懼與悲痛。
天快亮時,景帝劉啓終于醒轉過來,看着撲跪在他病榻前的兩張喜中帶淚的面龐,他吃力地微微一笑,“徹兒,阿嬌,你們兩個孩子哭什麽,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阿嬌的眼淚似決堤的洪水,撲倒在舅舅身上,嗚咽着道:“我們怕父皇你就這麽走了,再也不管我們了。”
“傻孩子”,劉啓愛憐地撫摸着阿嬌的頭發,目光轉向劉徹,“徹兒,你今後要好好地待阿嬌,她将來不單單是你的皇後,更是你唯一的妻子,你千萬不可負了她!”
劉徹的心一顫,目光微垂道:“父皇放心,我會好好待阿嬌的。”
劉啓注意到了兒子目光中的閃爍,不禁心底微微一嘆,若有所感地道:“身為高高在上的帝王,坐擁天下卻最難覓一顆真心,終有一日會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皇上蘇醒的消息一傳出來,文武百官都暗自松了一口氣,知道朝廷剛剛躲過了一場皇位之争的禍事。劉徹雖然已做了多年的太子,可他畢竟還未及冠,不能名正言順地即位為帝。窦太後家族的勢力在朝中影響頗大,而太後又因當年儲位之争而認定是當今皇上劉啓害死了她的小兒子劉武,以致母子失和,甚至已多年不讓皇上去長樂宮中請安,更連帶着對皇上所立太子劉徹甚是不喜。如果皇上此次未能醒過來,又未留有遺诏讓太子即位,太後很有可能借此機會廢掉太子劉徹,另立新君。而劉徹畢竟在太子之位上已經營多年,也建立了自己的一方勢力,面對太後的攻勢也不是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到那時太後與太子雙方鬥法,朝廷将會陷入一場亂局。景帝劉啓定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醒來後所頒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要為剛剛十六歲的太子劉徹舉行代表成人的加冠典禮。
典禮當日,景帝劉啓支撐着病體,親自在太廟為太子劉徹主持加冠儀式,由此正式确立了劉徹皇位繼承人的地位。
加冠禮後,劉啓的病情日漸沉重,太醫們全都束手無策,回天乏術。這一日,劉啓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目光從圍在病榻前的衆人臉上一一看過,終于失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從臉龐滑落。
王皇後看了看館陶長公主,長公主默默地搖了搖頭。劉徹呆呆地跪在那裏,無措地看着父親落淚。突然一旁跪着的阿嬌站了起來,轉身向殿外走去。館陶長公主上前一把拉住了她,低聲道:“阿嬌,沒有用的,太後她實在太固執,我和你母後已去求過多次了。”
阿嬌搖頭道:“不,我不相信大外母一點兒也不疼惜舅舅。那天母親你也看到了,大外母聽到舅舅昏倒時也是很擔心緊張的。無論如何,我都要去求一求大外母,求她來見舅舅最後一面,不能讓過去的恩怨從此毀了這份母子之情,給彼此留下終生的遺憾。”
“阿嬌,我與你一起去!”劉徹起身走過來,握住了阿嬌的手。
“太子妃在殿外已跪了大半個時辰了,這孩子的病還未大好,外面又開始下雪了。”佩青邊小心地扶午睡方醒的太後起身,邊輕聲禀告。
太後心緒煩亂地來回走着,不時搖頭嘆氣,終于對正攙扶着她的佩青發話道:“快讓阿嬌進來吧!”
“那太子殿下呢?”
太後氣惱地道:“冠禮都行了,他已算是未來的皇上,哪輪得到我這個老太婆發號施令的,由他去吧!你快叫阿嬌進來,別把孩子凍壞了!”
佩青急步來到殿外,扶起跪在雪中的阿嬌,心疼地道:“太子妃快快請起,太後叫你進去呢。”她又對一旁跪着的劉徹使了個眼色,見他心領神會地繼續老老實實地跪在那裏,不禁滿意地一笑,扶着阿嬌入殿去了。
阿嬌一見到太後,就撲在她懷裏傷心地哭了起來,“大外母,舅舅他快不行了……”。
太後無言地撫摸着阿嬌的頭,臉上終于露出了哀傷之色。
溫室殿外,劉徹摟着瑟瑟發抖的阿嬌站在風雪中,遙遙目送着年老目盲的太後在佩青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入殿中,殿門緩緩地關上了。
所有人都已退出了溫室殿,整個殿中只剩下病榻上的景帝劉啓。這對結了數年心結的母子,終于放下了所有恩怨,在劉啓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彼此相守在一起。
許久,殿門又靜靜地開啓,佩青扶着太後一步一步出了溫室殿,當寒風迎面吹來時,太後久已幹涸的雙目中淚水滾滾而落。她仰起頭,讓淚水風幹在臉上,不留一絲痕跡。然後,兩個踽踽而行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漫天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