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界東境。
一道青虹自遙遠天際掠來,以極快的速度遠離玄右城,往玄曜城方向而去。
青虹中是一片巨大的青色葉子,元恕依舊披着那件黑色鬥篷,眉心處的九點星芒黯淡異常,斜飛的鳳眼微微眯起,漆黑的眸子中滿是意味不明的神色。
在她面前,一個黑白兩色法盤正散發着淡淡亳光。
法盤呈八棱狀,厚約一寸,上刻周天星鬥圖,背面繪着一棵通天徹地的古木,正是元恕的本體——琅玕青尋木。其內分十二格,是為十二宮,每宮內均有着黑白兩色的詭異符文,尚在不停地咔咔運轉着。這便是她的本命靈器,天衍命星盤!
漆黑的瞳孔陡然變作銀白之色,其內波光流轉,無數虛幻的影像在眸中飛快閃過。
不過片刻,她額頭已冒出顆顆冷汗,銀白的雙眸也漸漸開始渙散。
黑色光芒一閃而逝,天衍命星盤被她收入體內。
“果然,分魂離神術成功後,我這具靈軀的修為也由返虛天境降到築基巅峰了,實在太過脆弱,連本命靈術都只能支持片刻。”
“若非百年前就推衍好了今日之事,趁張昱被玄右城靈禁抛出去時将神識之晶打入了那陸錦體內,蒙蔽了封絕的監視,卻不知道還有多少波折。”
她若有所思,目光由渙散重歸清亮,一雙眼睛漆黑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能見過去未來,令一切詭秘無所遁形。
緩緩垂下眼,她絲毫不在意黑袍下潔白如玉的肌膚上開始慢慢浮現出的一道道血色紋路。那些紋路仿佛深深刻到筋骨之中,可怖非常。
痛苦如潮水般一點點漫上,仿佛有成千上萬的噬魂魔蟻潛入了她靈軀的深處,正在一點一點地咬掉血肉與神魂。
她依舊神色淡然,絲毫不為所動,仿佛此刻痛苦不是降臨在自己身上一般。
自從知道那個秘密後,她就開始對自己動用傳承記憶中記載的分魂離神術,逐漸将自己的神魂分裂成三部分。因為需要隐蔽的緣故,她的進展極為緩慢,一百餘年才成功,這期間她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恐怖的痛楚。
接下來,沿着血色紋路,肌膚開始緩緩裂開,仿佛陳舊的陶瓷娃娃表面那層釉斑駁掉落一般,血液從開始的滲流到奔湧而出。由內而外的崩解是不可控制的,這具靈軀早在一年多前就到了窮途末路,不斷衰竭,如果不是用了【拟神】掩蓋,那現在她就已經被扔回靈邈山好好“休養”了。
當黑色光芒被綠色葉子裹住帶走時,她微微勾起唇角,取出一張銀色道符,往虛空中一抛,無形的波動将她周圍三丈空間禁锢住,隔絕外界所有氣息。
下一瞬間,整個靈軀轟然粉碎,靈軀內的絕大部分神識随之分散,化成一個個青色光點,漸漸消散。
極少數青色光芒重新凝聚到一處,毫不猶豫地朝遠方遁去。
靈界中央靈邈山,九霄開明宮,青冥殿。
黑衣男子正伏案處理公務,身為靈族少君,未來的靈帝,元玖自然不比那些純粹只是挂個名頭的懶散玄靈。靈族疆域雖不如人族、魔族,卻也不小,八郡七國,大些的事情都要元玖過目。靈帝多數時候都待在琅玹殿不知在做些什麽,幾位仙劫期的聖靈們也有着他們要忙碌的事情,最後這擔子也只能落到地位僅次于他們的元玖身上了。
他面容沉肅,眉目冷厲,薄唇總是緊緊抿着,仿佛生來就這般嚴肅。
公務都存在玉簡中,以他合虛期巅峰的修為,處理這些不過是小事一樁,多數時候他也只是分出一絲神識在公務上,絕大部分精力集中在修煉之中。
——所以別看他現在正忙着瑣碎雜事,事實上他在修煉。
又查看完一枚玉簡的內容,他冷冷笑了起來,華氏那些小輩到底整日在想些什麽,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靈族七大附屬族群之一的雨師妾國上,難道以為華菱去了魔界就沒人管得了他們嗎?
“交代?不需要什麽交代。看在華菱的份上,這次便算了,再有下次,将他們扔進雨師妾國的煉獄魔窟就是最好的交代。”
神識将這句話印入玉簡之中,他不再多想,伸手就要拿起另一枚玉簡。
正準備再去拿一枚玉簡的手忽地停在半空中,堂堂合虛靈修的手竟然莫名地顫抖了起來。
痛,難以言說的痛,仿佛被淩遲車裂,仿佛被撕裂神魂,仿佛血肉筋骨寸寸斷裂。
痛苦仿佛南溟的陽侯之波,一瞬間将他卷入暗無天日的深海。
元玖冷峻的面容上漸漸浮現出一絲狠厲之色,恐怖的劇痛只是令他眉頭微微皺了皺,心頭漸漸升起的熱意才是令他暴怒的根源。
那裏是【心血索魂契】種下的地方——一百多年前,師尊将元恕帶回靈邈山的時候給他和她二人種下的一種霸道的神魂印記——而此時那個印記處燙的驚人。
雖然類似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但他卻本能地察覺到了不對,元恕一定是出事了。
猛然站起,陰沉的怒意在他漆黑的眼中沉沉湧動,與此相應的是青冥殿上空雷鳴震震,飙舉電至。
玄右城。
蕭郁離從入定中醒來,眉頭微蹙,心中有些煩亂。
昨夜戌時三刻,蕭郁離察覺到元恕的青虹離開玄右城,往玄曜城方向去了。在通過靈界靈禁遙遙綴在她身後跟了幾千裏後,依舊什麽動靜也無,他這才放下心來,用咫尺寸光儀将元恕去了玄曜城的消息告訴旭芒,囑咐他好好照看元恕。
到底有哪裏不對?
蕭郁離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來回思索了幾遍,卻仍不得其解。
他擡起頭,沉聲道:“封絕。”
片刻後,一個宏大的聲音在虛空中響起,清脆分明,卻又似乎遠隔重重時空,渺渺遠遠。
“郁離殿下?難道你又要我幫你找靈果?先說好,要果真如此,我可不答應,上次為了幫你從鳳修銘手裏讨來那幾個靈果,可是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
蕭郁離臉上微微一紅,頗為尴尬,輕咳一聲,打斷了兀自喋喋不休的封絕,正色道:“封絕,玄右城附近一切可安好?”
“無事。”宏大的聲音沉默了片刻,仿佛凝神查探了一番,這才幹脆地回答。
手指在桌上輕輕扣着,發出幾道篤篤的響聲,蕭郁離猛然一驚,連問道:“元恕呢?她在哪裏?”
她在哪裏?以她的遁速,早已到達玄曜城了,旭芒為何還不曾通知我?
封絕沉默良久,語氣中帶了幾分不确定與疑惑,“恕兒……玄右城與玄曜城周圍方圓五萬裏內并無她的蹤跡……”
“什麽!”蕭郁離臉色霍然一變,“她離開不過十個時辰,以她返虛天境的遁速,絕無可能跑出五萬裏!”
“沒錯,我方才又查了,方圓十萬裏內,也無她的蹤跡。”
蕭郁離匆忙打開咫尺寸光儀,片刻後一道虛影出現在虛空之中。
那人身着紅色戰铠,烈烈如火,身側懸着一柄血色雁翎刀,眉心處有着一道奇異血色長痕,說不出的英武不凡。
“蕭郁離你個混小子!本都統在練兵!”那人一見蕭郁離便破口大罵,神色間極不耐煩,“元恕還未至!以她那懶散性子,定是要天黑才能到的,你着急做甚!難不成她還能失蹤了!”
“旭芒小娃娃,你可真是烏鴉嘴,說起此等麻煩事,倒是比恕兒的天機之術還準上幾分。”宏大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帶着幾分調侃。
旭芒的臉色瞬間就黑了,他是這一代最年長的玄靈,化形已有四千餘年,堂堂魍魉軍的大都統,經歷過四次千年之戰,手裏的人族、鬼族、魔族亡魂沒有千萬也有百萬,如今卻被人喊“小娃娃”。但他還真不能反駁,也不看看說話的是誰——封絕,靈界靈禁之靈,一萬餘年前聚靈成功,除了靈帝、少君與其他幾位神出鬼沒的聖靈外,無靈能與之相提并論。
氣急之下,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封絕話中的意思。
“什麽?元恕怎麽會不見了?這可是靈界!”旭芒大吃一驚。
這可是靈界,憑封絕的能力,元恕怎麽可能會失去蹤跡?
“事實如此,我要去聯系陛下了,你迅速調集麾下軍隊,等候陛下指令。”蕭郁離迅速說完,不等旭芒回話,直接關掉咫尺寸光儀,沉聲道:“封絕,聯系陛下!”
周圍一片沉寂,約莫十息後,靜室忽然發出蒙蒙金光,虛空中浮現一棵巨大的古樹虛影,樹冠亭亭如蓋,枝繁葉茂,郁郁青青,粗大的樹幹上有着一圈圈青綠的藤蘿纏繞——這正是靈帝的本體,誕生于上古初期的神樹,元妙琅玹古樹。
樹下站着一人,玄衣高冠,旒冕垂面,看不清面容,黑色衮袍無風自動,其上繪着的靈界百族仿佛活過來一般或怒目而視,或眉開眼笑。
“封絕說,恕兒失蹤了?”漠然的聲音在靜室中響起,無形之中壓力陡增。
“陛下,是的。”蕭郁離深吸一口氣恭敬跪下,将來龍去脈仔細講了一番。
“哼!”靈帝神色莫名,卻是冷哼一聲,睥睨而冰冷的目光在蕭郁離身上一掃,“廢物,自去領罰。”
“謹遵陛下之令。”
“封絕,關閉靈界東境三出口,仔細查探。少君将在今日之內趕至玄右城,一切交給他!”
“找到元恕後,将她帶回靈邈山……”
聲音漸漸遠去,直至最後細不可聞。
靜室中的蒙蒙金光悄然散去,封絕幹笑一聲,語氣中不無憐憫,“郁離小子,陛下發怒,我也保不了你,不過我會向巫鹹大人求情的,你好自為之……”
封絕的聲音消失後,蕭郁離這才直起身來,臉色蒼白,唇角還有着淡淡的血跡。
靈界靈邈山,九霄開明宮,琅玹殿。
靈帝元滄靜靜立在古樹下,玄衣高冠,氣度雍容,面無表情,眉心處有着一片奇異的葉形印痕,雙眸燦金,威儀天成,與許多雌雄莫辨的靈族大不相同。
他伸手輕輕撫上繞樹而生的青綠藤蘿,雙眸微微眯起,神色中帶着幾分懷念與溫情,仿佛想起久遠之事。
良久,他才慢慢收斂了臉上的神色,又變得高高在上起來。
方才那罕見的溫情,短暫得仿佛不過只是幻覺。
“恕兒,你果真聰慧……但,但師尊卻也不是如此輕易便……”
靈帝喃喃自語,言辭卻是斷斷續續,最後幾個字更是極其輕微,散在風中,仿佛連他本人也不願聽見。
他擡頭朝青冥殿方向望去,冷冷道:“元玖,即刻前往玄右城,恕兒失蹤了。找到她,帶她回來!”
這句話分明不過是正常音量,卻詭異地穿過亭臺樓閣宮殿,直接在青冥殿內響起,聲音冰冷而高渺。
“謹遵陛下之令。”
早已有所準備的元玖站起身來,朝琅玹殿方向虛行一禮,旋即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