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賊子倒是狡猾，知道自己逃也不得，便開始故意胡言亂語，想挑起五大家內讧，趁機渾水摸魚。當我們是會被你任意蠱惑的麽？可笑。”
江高鴻不屑地皺起眉頭，顯然沒将丁沖的話放在心中。
林泠先前在百宴園的一番話，和她提供的，幫助元家圍剿了大部分赤海樓衆情報，以及她林家少家主的身份，确實讓江高鴻對她信任有加。
思及此，伏明環視一周，發現除了自己和秦承楚，以及上首的五大家，剩下的賓客都還沒有要從桌上或地上爬起的征兆。而五大家衆除了一開始對自己這邊的清醒表示意外，接下來就再也沒有朝這邊看過一眼。
斜了眼同樣沒有吃加料菜肴，卻依舊閉眼趴在桌上裝死的白修鈞，心知他是不願摻和這檔事，看着他不時輕顫的睫毛，伏明心底哂笑，懶得拆穿。
面對完全信任林泠的江高鴻，丁沖也不惱，只盯着上首坐着的衆人，臉上的神情似嘲諷又似同情，“可憐你們五大家族同盟多年，對林少主信任有加，但對她的了解，似乎還不如丁某一個屠殺修行者的惡貫滿盈之人來得多啊。”
邊說，邊看向依舊一言不發的林泠，他笑的邪氣，“是嗎，林少主？畢竟我們可是聯手殺了那麽多修行者呢。你不是說麽，你恨透了他們。”
“胡說八道！林小侄是歷練時為了救被你們抓住的無辜修行者，才意外混入的你們樓中得到你們信任，最後幫助我們找到你們老巢，将你們剿滅大半。你頻頻污蔑林小侄，究竟是何居心？！”
不等江高鴻發作，另一個坐在林泠旁邊的宮裝美婦便再聽不下去，甩袖怒聲反駁。伏明記得她，五大家之一，蕭家的掌門人，蕭婷。從百宴園的小宴。到今日的大宴，即使無話可說，她都會有一句沒一句的與林泠搭話，應該是真的喜歡這個後輩。
頭上金步搖因她動作過大劇烈搖晃起來，丁鈴當啷的聲響倒是讓死氣沉沉的宴會廳多了下活氣。丁沖聞言嘴角的笑意更甚，連話裏都帶了笑音，“林少主，你是這麽和他們說的？你是‘因為救人’意外混進的赤海樓？”
“看來你身為林家少家主，确實是不太記得清事了。”
被壓制得太久，丁沖動了動肩膀，眼中閃過一譏诮，“需要我幫你回憶麽，唐樓大比之時，你為了讓我放下對突然出現的你的疑慮，毫不猶豫殺掉的那個侍從。”
上邊傳來杯子被打翻的聲音。
是林玄逸。
在林家，只有少部分人知道，當初在唐樓跟着林泠的那個人，其實不是侍從，而是林玄逸偷偷從外帶回的，自己的私生子——林敬。他和林泠一樣，都是天賦異禀之人，如果加以培養，一定能讓林家在五大家中的地位更加穩固。
而自從伏明死遁從林家逃出來，林玄逸對林泠就越發看重。以至于願意讓自己同樣寄予厚望的林敬，和林泠一起去試煉。沒成想試煉不成，落得個死的不明不白的下場。這一直是橫在林玄逸心頭的一根刺。
如今得知林敬不僅不是死的不明不白，還是被林泠親手殺死。饒是林玄逸平時再怎麽冷靜嚴肅，這時候也再忍不住了。驚怒交加之下，他厲聲喝問，“林泠！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相比林玄逸的失态，林泠倒是冷靜的多，“父親。你寧願相信一個将修行界攪得天翻地覆之人，也不願相信林泠麽？再者，人多眼雜，父親就算不顧女兒臉面，也該顧及林家臉面。還請父親慎言。”
一番絲毫不帶感情的話，如同一盆冷水直直澆在了林玄逸頭上，讓他驟然清醒。怒火熄了大半，他終于注意到其他人眼含深意，欲言又止的神情。
于是重重一聲冷哼，林玄逸別過頭，不再看林泠。
“那麽無念宮首席弟子，以及九幽樓元嬰尊者之死；蒼明塔滅門之禍，洇霜門立派之本幽冥寒潭的毀滅；以及其他剩下我沒說的，幾乎是你一手策劃的，數不清的腌臜事，你都不打算承認是你幹的了，是嗎？”
整個宴客廳一瞬間靜的可怕。
這些事情随便拿出一樣來，都已經算得上是罪惡通天的行徑，何況所有事都是一人謀劃的？一旦确定誰是罪魁禍首，那主使者必然将被施以極重的懲罰，甚至連所屬門派都要遭到牽連。
現在丁沖說這些事情背後都有林泠的影子，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林泠這個五大家之一林家的少家主，該怎樣處理，她背後的林家，又當如何？
沒人敢開口接話。
顯然早已預料到如今這個景象的丁沖，不禁冷笑出聲。
一旁圍觀的伏明看的後背發緊，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被人血濺宴會廳。
各懷心思的人讓氣氛變得越加緊繃，就在這時，一聲輕嘆突兀響起，所有人随之觸電般望向聲音來源。
丁沖咄咄逼人的話語讓林泠平靜的臉上終于出現了其他的表情，那表情卻與慌張或恐懼沒有絲毫關系，反而像是面對胡攪蠻纏之人時的無奈，“丁沖，我知你滿心複仇卻一朝被我背叛，心中不忿。”
“你為報複我，不僅含血噴人，污蔑我殺死手足；在我解釋清楚後，更是将你夥同樓中長老商量計劃之事全部推到我頭上，實在是陰險歹毒至極。”
眼神驟然變得刀似淩厲，林泠加重語氣再道，“的确，身在赤海樓之時，我手中必定會沾上血腥。可，如我一直不願參與你們的計劃，你怎可能會信我。我若不得你信任，怎可能得到赤海樓的準确之地？”
“這些事，諸位尊者不可能不明白。所以你就算再如何處心積慮，也必不可能得逞。在座諸位尊者心如明鏡，洞若觀火，斷不是你能輕易挑撥的！”
話說到最後一句，林泠已是滿面怒色，似乎一切修行界的混亂真的全是赤海樓謀劃，自己為求打入內部，忍辱負重，不得已手染鮮血，被負罪感折磨的義士模樣。
而上首的五大家衆人聽完，原本凝重的神情緩了下來，隐有贊嘆之意。
将一切看在眼裏，伏明心中不由一陣發寒。
林泠不虧是穿梭無數位面，甚至能殺死同僚，讓主系統都拿她沒辦法的人。若不是早就知她的真面目，作為旁觀者聽完這一番聲情并茂的話，自己真的還能保持對她的懷疑嗎？
伏明不敢想。
丁沖此刻似乎已經陷入絕境。
特意選在無法挽回的時候告知丁沖林泠的背叛，伏明的本意是想讓他解決掉林泠。可如今在沒有确鑿證據的情況下，牽扯過多的五大家顯然更願意相信林泠是無辜的。
而如果林泠這次真的将自己摘個幹淨，接下來“毫無”污點的她無疑會更加難對付，到時又該怎麽辦？
心急如焚又無法插手的伏明壓制住心底的煩躁看向丁沖，卻意外因此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得逞的微笑。
她愣，突然想起了自己交給他的影蜃石，電光石火間，也明白了丁沖為什麽要問出，或者是用那些問題來質問林泠。
丁沖半晌不說話，林泠默認他沒有證據再翻盤。于是她站起身，朝江高鴻躬身抱拳，道，“既然此人已無話可說，還請江尊者盡快将這群宵小收押，以免夜長夢多，也早日還修行界一個平靜。”
正說着，大概是由于林泠本就沒有下藥性過強的迷藥，一些修為比較高的人不知何時掙紮着漸漸睜開眼。而原本還迷蒙着的這些人，一看到被壓制的七橫八豎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赤海樓衆，立刻便清醒了過來，一臉掩飾不住的震驚。
“地上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也許是邪修趁亂進來想幹點什麽。但好像被制住了。”
“這夥人是什麽身份，有幾個怎麽看着眼熟……”
“啊！這不是赤海樓的人嗎？！不是說他們已經被南閣元家剿滅了嗎？”
“是啊，宴會還是用這個理由開的……”
人群小聲的議論起來，擔心節外生枝，江高鴻等人飛快的對視一眼，決定不再追究之前獵殺修行者之亂究竟有無內情，只當是赤海樓一手造成。
“各位稍安勿躁。”
江高鴻開口，所有人便都安靜下來齊齊盯着他。他沉默片刻，再道，“這場宴會，說是為慶祝赤海樓覆滅，其實不假。但另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其實是以此為陷阱，将當時從南閣元家手上逃走，或是那日不在樓中的殘黨一網打盡。”
衆人露出了然神情。
“呵。”
低低一聲冷笑打破短暫的平靜，所有人的目光一瞬聚集到半跪在地的丁沖身上。
生怕他再說些什麽擾亂好不容易被安撫下來的衆人，江高鴻朝門外不知何時趕來的護衛使了個眼色。緊接着，他收起丁沖身上的威壓，任由魚貫而入的護衛将之架起。
“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再過一會兒剩下的人也快要醒過來了，現在就把這些人先關入牢中，待宴會結束再處理。”
江高鴻說完，護衛首領短短應了聲“是”，便作勢要離開。
強忍住阻攔的沖動，伏明攥緊拳頭，死死盯着丁沖，不信他會願意就此甘休。
眼見丁沖雙手被放下，轉而要套上封印靈力的頸圈之時，她如願看到他左手細微一動，似是有什麽東西落進他掌心中。
接着，乍然而出的畫面攔住了護衛接下來的舉動，也讓所有人的視線聚集在了其中。
從上至下的俯瞰視角。視角之內，是一間書房。
書房裏，一個男人正在和闖進來的黑衣人打鬥。
有人震驚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很快認出這男人是數月前離奇暴斃的元嬰後期大能，天仞教長老——天承奕。
天承奕作為修為頂尖一批的大能，當初卻死的悄無聲息，這樣的結果讓不少人惶恐慌張之餘，同樣好奇他到底因何而亡。
可天仞教對此諱莫如深，幾乎從未有過任何相關消息流出，于是衆人只能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只當沒這回事。
然今天意外之下，居然看見了似乎是天承奕如何死亡的畫面，衆人不禁有些激動起來，看的幾乎是目不轉睛。
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都朝必死處攻擊，卻一直被男人接住。兩人速度極快，轉眼數十招過去後，黑衣人很快被逼入死角。
手裏匕首狠狠劃過男人脖頸又落空，下個瞬間，黑衣人被男人一把掐住脖子懸空重重撞上書櫃。
架上的書随着櫃子的劇烈搖晃掉了一地，接着，男人嘴巴微微蠕動不知說了什麽，然後一把揭下了黑衣人的面巾。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為露出的那張臉，不是別人，正是林泠。
男人顯然也是同樣的反應。他怔了一下，眼裏閃過一絲猶疑，掐着林泠脖頸的手力道松了一瞬。
這份猶疑卻要了他的命。
只見畫面中的林泠嘴唇一動，一道銀光便從她嘴裏刺出，閃電般洞穿男人的喉嚨，噴湧而出的鮮血濺了她滿臉。
男人仿佛被抽掉骨架般軟倒下去，林泠靜靜地盯着他，臉上是往常從來不曾出現的，陰冷到令人發寒的神情。
等了片刻後蹲下身，林泠揚手就往男人胸口補了兩刀。确認他不可能活着後，面無表情的抹掉臉上的血跡，然後平靜的邁過屍體離開，其間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畫面到這裏戛然而止。
全場寂靜無聲了很久，直到有人顫抖着，問出打破寂靜的話。
“剛剛那是什麽……”
五大家的少家主暗殺修行界大能，不僅用的手段陰詭狠毒，甚至人死之後面色都絲毫不變。
此等心性，已經與邪修無異了。
衆人已經震驚到失态的模樣讓伏明唏噓不已，想起自己從丁沖腦海裏提取記憶時，同樣好不到哪去的反應。
“從各種角度來說都很危險啊，經驗豐富的背叛者。”
本該是維護修行界秩序的五大家少家主，實際上卻是導致大亂的罪魁禍首。暗嘆着看向上首的五大家衆，伏明有些好奇他們接下來要怎麽處理。
“林泠，你還有什麽要解釋的嗎。”
不等衆人開口，林泠身旁的林玄逸先出了聲。嘶啞低沉的嗓音響起，任誰都能聽出其中暗藏的深深怒火。
林泠的反應卻不似衆人意料那般。
她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正皺着眉頭專注的望着被晾在一旁的丁沖，仿佛沒聽到林玄逸充滿怒氣的話，也絲毫不在乎自己現在的處境。
林玄逸見狀再按捺不住，夾雜着靈力震蕩的怒吼一瞬回蕩在空氣中，“林泠！”
林泠被震得眼一眯，這才不緊不慢的回頭看向林玄逸，“怎麽了，父親。”
“我問你還有什麽要解釋的！”
林玄逸面色漲的通紅，目光淩厲的好像要吃了她一般。伏明相信若不是人多眼雜，他真的會對林泠動手。
然而林泠似乎壓根沒把林玄逸的暴怒放在眼中，只輕笑一聲道，“影蜃石無法造假，所得之音之畫面皆為真實。我還有必要說什麽嗎？”
伏明眼皮一跳，總覺得她話裏有話。
“所以那些事都是你幹的？！”
“倒也說不上全是我幹的，出了大部分主意罷。”
“你！”
“夠了！”
趕在林玄逸還要說什麽之前吼停對話，江高鴻怒視林泠半晌，最後，閉上眼深深嘆了一口氣。
“林泠，你殘害修行界同僚無數，被發現也絲毫沒有悔意，已是無可救藥。既然如此，那便費盡修為，同赤海樓衆一起壓入牢中，擇日處死。”
話落，江高鴻睜開眼直視林泠。
“你可接受。”
“林泠犯下大錯，自然接受。”
她道。即使聽到“廢盡修為”四個字依然平靜的神情，讓伏明心中大石落下的同時，生出幾分欽佩。
被林泠的回答噎住要說的話，江高鴻盯她片刻，最後似是挫敗的閉上眼，擡手将她召到面前。
沒人敢開口求情。蕭婷面露不忍，想說什麽又忍住。剛才還怒不可遏的林玄逸，此刻也沉默下去，在袖中暗暗捏緊拳頭，不知是惋惜林家戰力消失更多，還是不忍女兒遭遇更多。
靈力聚集在掌心，江高鴻手掌移到林泠頭頂。将要動作的剎那，他頓了一瞬，最後還是摁了下去。
不多時，原本安靜站着的林泠突然面如金紙。盡管飛快捂住嘴巴，鮮血還是不受控制的噴了出來，順着指縫流了一地。
感受到林泠周身溢散的靈力亂流，伏明知道，江高鴻沒有留手，她是真的被廢盡了修為。
将手移開林泠頭頂，江高鴻別過臉，揮了揮手示意護衛将她一同押下去。
沒人說話，所有人靜靜看着林泠胡亂擦掉臉上血液，強忍住不受控制的腳步跟着來到面前的護衛朝門外走去，又在路過丁沖之時，停在他邊上。
“影蜃石，能給我看看嗎？”
她聲音嘶啞，滿是血漬的手朝丁沖張開。
伏明腦中瞬間警鈴大作。
不等丁沖有所動作，似是不耐煩的林泠已經把手一翻，一把抓住他手腕一掐，穩穩接住掉落下來的紫色石頭。動作之快，讓本以為她已毫無反抗能力的衆人登時噤了聲。
“…… ”
靜靜盯着影蜃石，任由終于反應過來的護衛将之搶走，又押着自己出廳。林泠始終沉默着，一言不發。
直到即将跨出門時，她突然如夢初醒般回頭望了伏明一眼，朝她颔首一笑，繼而轉身離開。
廳中因她的舉動小小的嘈雜起來，一時都在讨論她這麽做的原因。只有伏明心頭微冷，靜靜看着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一言不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