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戰區幾光年外的小行星防護帶上, 留駐的人類聯盟軍隔着老遠便能看到那個黏液怪物再次出現的身影,沒有人不提心吊膽地等待着前線士兵們的消息。
衆人的緊張情緒更是在看到那團耀眼白光時到達了高/潮,在機甲發射場待命的更是心髒都跳到了嗓子眼, 克萊明司令亦然,直到收到勝利信號的那一刻, 才堪堪松了口氣。
裴韞帶隊回到防護帶, 士兵們駕駛各自的機甲回到不同的小行星接受機甲檢修和維護,裴韞回到了克萊明所在的那顆小行星, 身後跟着本該由克姆帶隊的伽馬分隊。
沒跟着上戰場的伽馬分隊隊員在機甲發射場外靜候英雄凱旋,這場仗, 他們從光年之外看過去,都能感受到其陣勢浩大,絕不會是一場容易的仗。
然而在見到精疲力竭的同僚們時,他們即便預料到這場仗就算能勝也是險勝, 卻沒想到生還者臉上的表情會頹喪至此, 一個個的明明沒吃敗仗,勝似吃了敗仗。
不僅如此, 他們從對方眼中幾乎看不到任何有關勝利的喜悅,甚至連劫後餘生的心有餘悸都沒有, 裴韞走在最後,眼眶紅紅的, 克萊明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她,一時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信號。
這次生還的士兵不到一半,機甲中也鮮少有毫發無損的,機器人們在發射場中檢修機甲,不時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這才不至于讓空氣中徹底阒然無聲。
裴韞出來之後, 用盡渾身力氣才沒讓直挺的脊柱佝偻下去,看到克萊明時,眼中閃過一絲歉疚,還有一些別的什麽複雜情緒,在原地站定,沖他敬了個軍禮,這才離去。
克萊明掃了一眼生還的士兵們,他們有人到現在雙手還在不住發抖,估計剛才回航時全靠機甲的自動駕駛功能,有的則終于繃不住哭了出來,然而這些人中,卻沒有那個紅發少年的身影。
他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麽,眼中的錯愕一閃而過,接着轉身去追裴韞。
裴韞徑直來到了指揮官辦公室,走到門口時,她盯着門上用通用語寫成的“指揮官”三個字,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推門走進去。
剛進房間,她便反手按了上鎖鍵,仿佛用鋼筋鐵水鑄成的脊柱,終于緩緩彎了下來。
裴韞捂着臉,身軀随着逐漸彎曲的脊柱一點一點矮下去,她蹲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一座雕像,良久,一滴液體從她指縫間溢出來,落在了辦公室的地板上。
“嗚……”仿佛幼獸的哀鳴,她終于從喉間擠出了一聲嗚咽。
與此同時,她身後的門被輕輕敲響,克萊明的聲音響了起來:“小韞,我能進來嗎?”
裴韞沒說話。
指揮官辦公室的門可以靠虹膜和指紋解鎖,指揮官和副指揮官的數據并沒有優先級,也就是說,克萊明其實并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也能打開這扇門。
而她現在的沉默,其實相當于默認。
克萊明推開門,動作很輕,腳步也很輕,裴韞光聽聲音,甚至分辨不出來他究竟有沒有進來。
接着,門被關上,然後上鎖。
裴韞感覺到,有什麽溫暖的東西覆在了自己的頭上。
克萊明蹲下,讓自己和裴韞處于同一高度上,輕輕撫摸着她剛剛摘下頭盔,還有些汗濕的頭:“沒事的,他不會怪你的,你也不要怪自己。”
裴韞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她撲進克萊明懷中,感覺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克萊明和裴晉曾經都是伽馬軍部的元老,只是後來各自升遷,克萊明被調往牛頓星系擔任司令,裴晉則留在了伽馬。
在裴韞小時候,裴晉因為工作太忙,常常不得不把她“寄養”在軍部裏,小孩子都貪玩,裴韞也不例外,而且比別的小孩還要精力旺盛,有時候磕了碰了,又怕被裴晉罵,就偷偷跑去找克萊明哭一哭,那時候克萊明就會像現在這樣,把她抱起來,讓她把臉埋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會兒哭累了,就自己睡着了,把她放下來時,常常半邊袖子都是濕的。
裴晉曾經勸過克萊明,不用對裴韞這麽好,否則小時候被慣得狠了,長大了容易無法無天,卻被克萊明狠狠罵了一頓。
克萊明一輩子沒結過婚也沒生過孩子,卻頗有育兒心得,告訴裴晉,裴韞本來就沒體會過母親的關懷,如果不給孩子适當的關愛,容易讓她心理扭曲,後來事實證明,果然他是對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代替裴晉在裴韞心中扮演了“父親”的角色,被調離伽馬的時候,裴韞還拉着他的褲腳鬧了好大一陣子,讓裴晉丢了不少臉。
後來兩人再見,裴韞已經從愛德華畢業,進入軍部工作了一段時間,知道親疏有別,該避嫌時需要避嫌,當着外人的面堅持喊他“克萊明司令”,甚至兩人私下裏獨處時都盡量不談私事,讓克萊明傷心了好一陣子,以至于現在他拍着裴韞的背給她順氣的動作都有些生疏了。
“是我害死了他……”
在返回防護帶的路上,裴韞一路都心不在焉,甚至連臉上的眼淚都忘了擦——她本以為自己要死了,然而變故發生得太快,不止那些一頭霧水的士兵,就連她都接受不了克姆已經犧牲了的這個事實。
在短短的一小時內,她不斷地想,如果自己當時和克姆商量一下再做決定,如果當時再想想會不會還有別的解決辦法,如果在出發時堅持不讓克姆出戰……
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這件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是你,是蟲族。”克萊明說,“小韞,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又一次,不小心打翻了實驗臺上的藥水,導致一名研究員的實驗結果完全毀于一旦,當時那個書呆子拉着你追溯根本原因,告訴你如果你不到處亂跑,就不會碰翻實驗臺上的試劑,他的實驗就不會付之一炬。你卻反駁他,如果他把試劑好好地放起來,就不會被你碰到;如果他前一天晚上睡了個好覺,今天就不會馬虎到忘了把試劑好好地放起來;如果他不做這個實驗,前一天晚上就不會因為論文報告的壓力失眠,所以根本的錯誤應該追溯到他不應該做這個實驗。”
“我很少不贊同你的想法,但那次是其中之一,因為如果像你那樣不斷向前追溯原因,那麽大概要追到人類不應該誕生上面,這樣不論是那次的實驗,還是這次克姆的犧牲,就都不會發生了,對嗎?”
“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麽複雜,還記得我那時候告訴你的嗎,活在當下,放眼未來,檢讨過去,而不是一味地思考和抱怨過去,否則我們會活在無數的‘如果’當中,我們的人生也會被後悔和埋怨淹沒,這樣是不對的。”
這些道理裴韞何嘗不懂,只是光懂有什麽用,她仍然沉浸在自己“害死克姆”的悔恨當中。
“可是克姆他……”裴韞又哽咽了一下,“一看就是那種在健康的家庭中長大,積極向上樂觀開朗,身體健康性格健全,擁有換位思考的能力,不僅如此,在軍事方面也很有天賦,等過上幾年,一定是個比我優秀不知道多少倍的指揮官……”
可是這樣一個人卻因為她死了。
“又來了,小韞。”裴上将看似雷厲風行,其實很愛鑽牛角尖,這一點克萊明非常清楚,“我已經說過了,‘過上幾年’這種假設,對于克姆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裴韞擡起頭,眼周通紅,往常面無表情的臉上挂着淚滴,聲音中也帶上了鼻音:“那您呢,那可是被整個牛頓軍部寄予厚望的天才吧,您就不惋惜嗎?”
克萊明嘆了口氣:“當然惋惜,不僅是我,其他幾位上将也很看好那個孩子,還說他說不定能打破你‘最年輕上将’的記錄。”
“那您不怪我嗎?”
“當然不。”克萊明撫了撫她的頭發,眼神卻望向了遠方,“這也是這孩子一直讓我擔心的一點,他年輕氣盛,太容易沖動行事,或許用迷信一點的說法來講,這就是他的造化。”
“反倒是你,”克萊明看回來,“自從你上次與他談話之後,那孩子突然變得比往常還有精神,到處宣揚你就是他的偶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次死的是你,會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裴韞愣住了,她想起克姆被黏液吞噬之前,機甲的頭部始終是面向她的,就好像有什麽話想說。
“所以,現在與其在這裏浪費時間,不如想想接下來的仗該怎麽打,畢竟,将沉沒成本的價值發揮到最大,也是一種‘最低成本的勝利’,不是嗎?”
裴韞心中覺得克萊明将克姆活生生一條人命說成冷冰冰死物一般的“沉沒成本”,聽起來有些不舒服,可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沒錯。
接下來幾天,裴韞以戰後修養為由,閉關了幾天,由克萊明暫時替她處理軍中事務。
然後,在指揮官每周的例行會議中,裴韞宣布了自己大膽的計劃——
“我要重啓後天異能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