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克萊明不可置信地一拍桌子, 激動地站了起來，“為什麽！”
随後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克萊明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但顯然心裏還是憋着口氣：“說說吧，理由是什麽。”
也無怪克萊明這麽生氣, 裴韞換位思考, 倘若自己種的地裏平白冒出了水靈的小白菜，剛拿出去跟別人炫耀了沒幾天, 小白菜就自己蔫了，這簡直比看着自己家的小白菜被豬拱了還生氣——後者至少還能怪那頭豬, 前者卻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反觀克姆，顯然早知道自己說這番話會引來克萊明司令的雷霆震怒，也知道對不起他這些日子在自己身上付出的心血和澆灌，愧疚地幾乎看都不敢看克萊明司令一眼, 只是偶爾擡頭用眼神向裴韞求助。
裴韞從他那眼神中品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想了想，幫他解圍道：“雖然沒能有幸觀摩過克姆臨時指揮官打一場完整的仗, 但是就從我剛來時看到的景象來看，克姆先生絕不是貪生怕死的人, 大概是有別的原因吧。”
克萊明原本聽了克姆突如其來的調動申請，正處在氣頭上, 根本無暇思考這其中不對勁的地方，現在被裴韞這麽一提醒，反倒反應了過來。
克姆這孩子，他比裴韞了解得多，知道他絕對不是什麽貪生怕死的人，而且就在打剛才那場仗之前, 仍舊還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絕對沒有突然轉性的道理。
而他在戰場上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克萊明也在消滅那個怪物之後聽記錄官簡單地講述了一遍，雖然想想都有些後怕，但總歸結果是好的，便想着只要讓克姆在醫療艙中接受治療，通過激素調節就能避免可能留下的心理創傷，也就沒有過多在意，現在想想，症結很可能就出在這裏。
至于現在……
他看着克姆愧疚到看都不敢看他的樣子，自知克姆能提出這種申請，心中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想讓他對自己敞開心扉更是難上加難，好在現在這裏還有一個置身事外的裴韞……
克萊明嘆了口氣，強壓下心頭郁結，恨鐵不成鋼地剜了那小子一眼：“我出去待會，想調去後勤的原因，半小時內跟裴上将說清楚。”
說罷便推門離去，剩下裴韞笑眯眯地看着克姆，點了點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裴上将，我……”克姆坐下以後，裴韞并沒有主動開口，而是就那樣笑眯眯地看着他，等他自己編出個借口，果然，克姆在裴韞這個救命恩人的目光下越發如坐針氈，終于開口說道，“我是個beta，畢竟體力上有缺陷……”
裴韞失笑：“雖然軍部中大部分都是alpha，alpha确實更具攻擊性，這是天性，也是本能，可是這并不代表，alpha更适合打仗。”
克姆愣愣地擡起頭。
“是，我承認，alpha在體能和身體素質上的先天優勢都甩了beta和omega不知道幾條街，但是，克姆，我不相信身為軍事天才的你也認為，打仗僅僅靠體力就能取勝。”
“還有……戰略和計策。”
“沒錯，但不應該用‘還有’，而是‘更重要的是’。”裴韞說起自己擅長的領域，語調仍然有條不紊，卻比平時更加抑揚頓挫，顯得更加生動。
“alpha和omega的激素波動都不穩定，很多時候都會受情緒影響而無法做出理性的決定，在這方面，beta則是天生的強者，這也是為什麽歷史上大多數軍事家都是beta，而你，克姆，你是beta中的佼佼者。”
克姆再次羞愧地低下頭：“我……”
“雖然沒有見過克萊明司令口中你意氣風發的樣子，但是看你排兵布陣的風格，我就可以想象出來，你不是會因為性別自卑的人，所以，你想申請調走，是有別的原因，對嗎？”裴韞說完，定定地看着他。
克姆驚訝地擡起頭，恰好觸到裴韞的目光。
他感覺自己在裴上将面前，就像一枚生雞蛋，稍微敲打敲打，內裏的蛋黃蛋白就全都藏不住了。
“是的。”他認命地說，“是有別的原因。”
“讓我猜猜，是戰後應激綜合征？不像，畢竟這東西醫療艙就能治好。那就是虛無主義綜合征？聽說有些人在參加戰鬥只會會覺得反正都要歸于塵土，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不過這類人一般都會安于現狀，是死是活都不願意做出任何努力，你這麽積極地逃避戰鬥，好像也并不符合。”
裴韞一連提出幾個猜想，又全部自己否定，最後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所以，你的愧疚來自求生的本能，對嗎？”
克姆聽了一驚，差點下意識站起身來，擡頭詫異地看着裴韞：“你……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不用驚訝，這種想法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她飒然一笑。
裴上将明明現在也只有二十五歲，便在後輩面前侃侃而談“自己年輕時”，這種說法難免有倚老賣老之嫌，但克姆沉浸在被人猜透心思的驚訝中，并沒有細究。
“在學校時，我們最常被教導的就是‘為了聯盟，死而後已’，每周看電影時看的最多的就是和敵人同歸于盡的先烈們血淋淋的故事，那時候我覺得，一寸山河一寸血，如果有機會，我也想為國捐軀，而不是在蠅營狗茍的官場中寂寞死去，但是後來才明白，如果能活着，是沒有人會選擇死亡的。”
“老師們教會了我們怎麽求死，卻沒教會我們如何求生。”
裴韞看到克姆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笑了笑：“舉個例子，今天這場仗，你覺得除了你采用的那種同歸于盡的打法，還有沒有別的辦法能取勝？”
克姆在軍事方面的極大天賦，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他的興趣，這會兒被裴韞引導着，甚至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反而開始認真的思考裴韞抛出的問題。
“嗯……或許有吧，如果我能派一支敢死隊像裴上将那樣偷襲它，再以自己做餌，還是有成功的機率的，只不過概率很小，畢竟當時戰場上戰局混亂，在形成包圍之勢的同時，還要悄無聲息地調出一隊人馬，可行度很低。”克姆說完，期待地看着裴韞，好像上課時回答完問題，着急問老師自己的答案對不對的學生。
裴韞笑了笑，這孩子雖然是個不可多得的軍事天才，但是卻還沒擺脫學生思維，現在雖然還不夠成熟，不過假以時日，确實會有一番作為。
她雖然心中贊賞，卻小幅度地搖搖頭，笑着說：“你說的方案可行，也已經是成本最小的方案，那麽當時，為什麽沒有去做呢？”
克姆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我……因為按照當時的情況來看，這種方案的成功率很小，屬于铤而走險，我要做的是保證勝利，所以……”
裴韞打斷了他：“這裏是戰場，并不是會有老師打分的考場，你既然是指揮官，那麽就只有兩個任務——是以最快的做出判斷，然後選擇那些所有能到達目的地的路徑中，損失最小的那一條。”
“我們要的，是最低成本的勝利。”
“還有，你以為自己準備壯烈犧牲的舉動很感人嗎？”裴韞的表情突然冷了下來。
克姆聽了裴韞的話，本來若有所思，卻沒想到裴上将會突然變臉，不知所措地擡眸看向她，下意識地想反駁：“我沒有……”
“記住，既然成了指揮官，你的命就不再屬于你自己了，你既然上了戰場，那麽你的生還與否，對于聯盟軍來說，也是一種成本。你在與剛才那麽怪物對抗的時候，一心只想戰勝它，卻忘了衡量，究竟是你的命重要，還是它的命重要——沒法一擊殺死那個怪物就再想別的辦法，但要是我不來，主指揮官沒了，剩下一群散兵，你讓他們怎麽收拾殘局？”
裴韞說完就沒再說話，把思考的時間留給了克姆。
果然，過了半晌，那人才好像回過魂來一樣，愣愣地說：“我……我明白了。”
克姆“唰”地站了起來，把裴韞吓了一跳，朝她鞠了個幾乎九十度的躬：“謝謝您，裴上将，是我之前太幼稚了！”
說罷便一陣旋風一樣出了辦公室，只風風火火地扔下一句：“我繼續回醫療艙躺着了，下次戰鬥也請務必讓我參戰！”
克姆來去如風，把裴韞一個人扔在辦公室裏，看着那個匆匆而去的紅色身影，不禁失笑。
那個背影，倒是讓她想起了一個人，裴韞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道林懷榆的傷怎麽樣了……”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前胸的位置，那裏有個硬硬的金屬物件，上面的花紋很繁複，有時候姿勢不對，就會硌得裴韞不舒服，強勢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就像它的前任主人一樣。
“看來我們裴上将也長大了不少啊，不是以前那個小女孩了。”正發着呆，白胡子老頭便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
“克萊明伯伯。”裴韞笑道，“您倒是還和以前一樣愛開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