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時, 林懷榆第一次離開了家,去往達爾文星系讀書。
進入愛德華星際高等學院後,他和裴韞一樣, 并沒有像普通學生一樣經過不知道自己該選什麽專業的迷茫期,繼承林氏是他生下來就注定的命運, 于是順理成章地, 他剛開學就進入了商科,只不過為了方便管理, 前三年上的還是大家都要學的基礎課。
和他一個班的學生,百分之九十都是各大星系的二世祖, 有些人想來這鍍個金,但也不乏很多人是真想來這學知識的,畢竟想從愛德華是著名的寬進嚴出,想從這裏畢業,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裴韞看着他的回憶, 覺得這孩子的外向可能是天生的,即便從小沒怎麽和同齡人打過交道, 開學第一天站在講臺前自我介紹時,卻一點兒也不怯場。
那時候, 穿着休閑運動裝的林懷榆看起來比現在少一些精英感,更多些爽朗和親切的氣質。
他往講臺上那麽一站, 便像陣清爽的風,他一笑,看的人也忍不住笑。
“大家好,我是林懷榆,和大家一樣,來愛德華的商科學習, 是為了回家繼承家業。”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可是臺下的同學們卻好像并不買賬,其中有之前就認識的便竊竊私語起來:“他就是那個林氏的林懷榆吧?”
“是啊,好像家在伽馬星系。”
“林氏現在不是已經不行了嗎,這一代的掌權人好像死了,就剩個老頭子強撐着,我還以為他們該收拾收拾倒閉了。”
“喂,你嘴也太毒了,少說點吧……”
“那怎麽了,我說的難道不是實話嗎?”
少年人初生牛犢,不知道言語傷人至深,往往口無遮攔,想什麽就說什麽,有時候說出來的甚至比想的還要惡毒,而這些話,都一字不落地傳進了林懷榆的耳朵裏。
裴韞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只看到他的臉色似乎有一瞬間很難堪,拳頭握緊複又松開,還以為他就要生氣發作了,誰知那人卻乖巧地一笑:“請大家多多關照。”
說完,便走下臺去,找了個位置坐下,絲毫沒有異樣,反而還很自來熟地與坐在旁邊的同學交換了聯系方式。
“離開家之前,祖父交代我,不要得罪我的那些同學們,他們家裏的勢力比林家大得多,如果以後林氏還想翻身,那我在學校裏的人脈就必不可少。”林懷榆在一旁靜靜地解釋道。
裴韞卻突然不敢轉過頭看他,這種可以稱為“害怕”的情緒在裴韞身上實在少見,可是現在,她竟然有些害怕看到林懷榆的微笑,因為不知怎麽的,她總覺得,那人笑起來,總是給人一種一碰就碎的脆弱感,即便他的笑比誰都燦爛。
裴韞悶悶地“嗯”了一聲當做回答,心裏卻不免冒出個念頭:他這麽小,就已經連交朋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麽在只看重“利益”二字的商場中,他過得真的開心嗎?
時間仍在奔流向前,裴韞突然想起自己曾經聽過的一句話,說的是每個人的家境、環境、所經歷的人和事,甚至是天資,都是不公平的,可是只有一件事,不會虧待任何人,那就是時間。
現在看來,林懷榆無疑是那個時間的有效利用者,至少在他醒着的時間裏,裴韞就沒見他閑着過。
上課時自然不用提,林懷榆永遠都是最積極、最認真的那個,而即便是到了休息時間,林懷榆也沒有停下休息,而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于社交、用來和同學們打好關系。
或許林懷榆真的在“交朋友”這方面有點天賦,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他便已經成功和那群二世祖們打成了一片,吃午飯時他們都總是會叫着他一起,說是已經混成了這個“小團體”的核心成員也不為過。
知道他十六歲那年。
這一年,與林懷榆同歲,而且同樣就讀于愛德華學校的裴韞知道,學校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商會中有一家公司的貨船被星際海盜劫持,并被威脅要幫他們僞裝成家仆混進學校,但那其實是一起為了報複聯盟而策劃的恐怖襲擊,這次襲擊的策劃人,也正是裴韞的老對手,枭。
枭這個人,雖然對別人的命都視若糞土,但卻對銀河海盜團的老團長格外有良心,那年軍部在一次行動中擊落了老團長的機甲,老團長機毀人亡,枭便一直懷恨在心,決定就算是死也要報仇。
正巧這時,麥基集團的一架貨船自己送上門來,他劫持了貨船,讓麥基家的小少爺德倫麥基帶他混進學校,準備把自己做成人/體/炸/彈,在學校制造混亂,以此報複聯盟,而麥基集團為了那麽一批貨物,還真答應了。
那天,德倫煞白着臉進了學校,身後跟着個大家都沒見過的家仆,平時關系好的同學朝他打招呼,他便僵硬地舉起手:“嗨……”
誰都不知道,他正被一把槍抵着後心。
商科的同學們甚至沒來得及上第一節 課,德倫剛進教室,還沒來得及坐下,枭便将那把槍從他的後心上移開,然後随即對準了一個倒黴蛋的腦袋。
接着,一個男生應聲到底,紅色的血和白色的腦漿混在一起流了一地,教室裏尖叫聲此起彼伏,離後門最近的那個同學一把奪門而出,接着,全校都混亂了起來,只有林懷榆不知在想什麽,還愣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枭沒理他,自顧自地離開了教室,畢竟他的真正目的并不是這群商科的學生。
他輕輕撩開大衣,裴韞看見從胸膛到大腿,他身上捆滿了炸/藥,如果引爆,幾乎能把整個學校夷為平地。
回憶的主角是林懷榆,所以畫面還停留在林懷榆身上,只見即便到了這種危急時刻,他仍然不動如山地坐在教室裏,裴韞看着他的表情,心下一涼。
那張和現在已經有七八分相似的臉上并沒有任何表情,裴韞卻知道,那并不是恐懼到極點以至于身體已經動不了了的表現,而是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
換言之,他現在很理智,他還坐在這裏,是因為他已經喪失了逃生的意願。
裴韞猛地回過頭,差點想揪住他的領子:“你瘋了!”
林懷榆偏過頭,似乎不敢看她:“對不起。”
對不起,我那時候真的太累了。
據說古地球時代,有一種叫做抑郁症的病,其中有一種分類叫微笑抑郁症,患者在人前毫無異常,甚至比正常人還要外向活潑,可是人後卻孤獨抑郁,時常伴有自/殺傾向。
可是這種病,在激素調節劑被發明出來之後就已經幾乎絕跡了,除非——裴韞看着這張俊臉,忍住一拳打下去的沖動,除非這人是自己拒絕接受治療的。
不得不說林懷榆隐藏得很好,即便是這種事無巨細的回憶,也完全讓人看不出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原來已經成了這樣。
“我爛掉了。”林懷榆說,“我那時候感覺自己只是個為了林氏活着的賺錢機器,其實心裏已經完全爛掉了,不過還好……”
“還好什麽?”裴韞沒好氣地問。
林懷榆低着頭,臉上的陰影讓裴韞看不清表情。
沒有人知道,這段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不幸的回憶,對于林懷榆來說,卻是何等的幸運。
在他發呆尋思的時候,一個風塵仆仆的腦袋突然從前門探出來:“愣着幹什麽,快跑啊!”
裴韞認出來,那是十六歲的自己。
她有些詫異。
裴韞并不怎麽記事,很多回憶對她來說都像放久了的紙質文件,稍微一碰就潰不成軍,除了一些印象格外深刻的事情被她刻在腦中,其他無關緊要的,第二天就會被她抛在腦後。
林懷榆顯然就是被抛在腦後的那個。
也因此,裴韞看着在林懷榆的記憶中幾乎發着光的自己,才會如此驚訝。
九年前的自己看着這個呆呆的商科學生,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接着沖進教室,抓起他的手腕便跑了起來。
那時的她還不太懂體諒他人,跑得很快,林懷榆很明顯并不太能跟上她的速度,大口大口地喘氣。
卻不知為何,并不太敢看眼前的女孩,只是低頭看着自己被緊緊攥着的手腕。
裴韞把他拉到了廣場,沒多說什麽就離開了。
林懷榆卻擡起頭,看着那個女孩的背影。
那天陽光很盛,幾乎照得他睜不開眼。
他就這麽看了很久,等他回過神來,裴韞已經和枭纏鬥在了一起。
裴韞剛開始,招招致命,卻總不免招招掣肘,幾百公斤的大腿向枭的腰部飛踢一腳,但礙于他腰間捆着的炸/彈,只好在中途又拐了個彎,朝着他的脖子飛去。
近身搏鬥最忌猶豫,裴韞改變動作的空當,枭已經完全看清了她的行動軌跡,豎起小臂格擋,還不忘沖裴韞炫耀自己手中拿的炸/彈爆破按鈕。
他得意地沖她咧嘴一笑:“小崽子,別掙紮了,今天你們所有人,都要給我們團長陪葬!”
說罷,他就要摁下按鈕。
裴韞卻眼疾手快,一個手刀對準他手臂上麻筋,枭疼得大叫一聲,等反應過來時,手中的按鈕一個沒拿穩,便掉在了地上,被裴韞一腳踢遠了。
她這算是兵行險着,畢竟如果一個不小心,萬一枭沒控制住手上動作,真把那按鈕按下去了,那整個學校的人就都要給她的失誤陪葬了。
可是或許裴韞那時便看準了他不想死,也或許只是運氣好賭對了,按鈕被踢遠之後,早早趕到的治管局的人拿起之後,立刻交給了技術人員。
大家都知道,只要阻斷信號發射,他們的危險就解除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劫後餘生的歡呼。
可是事情還沒完,雖然威脅已經解除,可是只要枭還沒被抓到,裴韞便會覺得,自己的任務只是完成了一半。
枭氣急敗壞地沖她啐了一口:“呸!小崽子,壞我好事!去死吧你!”
說完,不知從哪拔/出/來一口匕首,直直刺向裴韞心口。
裴韞反手一扭她的胳膊,正準備繳械,誰知枭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在一瞬間改變了出刀的方向,将手臂彎成了一個近乎畸形的角度,割向了裴韞的脖子!
千鈞一發之際,也不知林懷榆怎麽就突然恢複了平時的機敏,舉起戴着光腦的那只胳膊,人工太陽的陽光雖然是假的,質量卻很好,順着光線的路徑射下來,又被林懷榆光腦的屏幕反射,直直射向了枭的左眼。
“啊!”枭慘叫一聲,下意識松了手上力氣,匕首“嗆啷”落地。
“媽的……”枭捂着那只受傷的眼睛,看向林懷榆的方向,“一群小兔崽子,等爺爺下次再回來宰你們!”
說罷撒腿就跑,裴韞不顧老師和治管局的阻攔,也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跑,一路纏鬥,裴韞雖然眼疾手快、出招利索,但奈何枭人也機靈,有很多怪招,就這麽追了一路竟然也沒追上,一直跑到特別軍事部上機甲課的訓練場,上面正好停着兩臺機甲,老師準備第一節 課上課用,所以沒上鎖。
枭雖然那時候年紀也不算大,但也是駕駛機甲的老手了,利落地爬進駕駛艙:“呸,小屁孩,看老子不轟死你!”
裴上将小時候話也不多,并沒有理會枭的挑釁,但林懷榆能看出來,她此時其實也生了争個勝負的心思,不然除了同樣爬進另一臺機甲,其實還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噗……”雖然是自己的回憶,但林懷榆看着,還是不免笑出了聲,“想不到阿韞那時候,還挺争強好勝的嘛。”
“哼。”裴韞還記恨着林懷榆試圖輕生的事,不想理他,但突然又想到,“剛剛你怎麽會出手幫我,我還一直好奇,枭那時候怎麽突然就受傷了,我還以為是治管局的人幫我,原來是你。”
林懷榆深藏功與名,笑而不語。
說到這,裴韞敏銳地又發現了個一個問題——這分明是林懷榆的回憶,怎麽剛剛看了半天,卻全是自己的身影啊?
機甲上天之後的事,林懷榆就不了解了,所以這段回憶到此為止,但後面的回憶卻并沒有着急接上,拟蟲洞中的畫面突然一黑。
裴韞不明所以地看過去。
接着,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盡頭,突然出現了一抹秾麗的紅色,接着,那抹紅色漸漸向外擴散開來,裴韞看着,覺得那仿佛一朵嬌豔的玫瑰。
“這朵星雲的名字是,玫瑰星雲。”裴韞聽見林懷榆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