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 每次裴晉叫她去一趟,十有八/九都沒什麽好事。
裴韞坐着電梯上樓,門口的兩位士兵仿佛無事發生, 同往常一樣與她打了招呼,當然, 他們就算心裏對裴韞有什麽想法, 也不會敢在臉上表現出來。
司令辦公室的門大敞着,裴晉正在伏案工作, 聽見裴韞的腳步聲,就擡起頭來, 正好對上她的目光。
他用下巴點點辦公桌前面的椅子,顯然是早就為她準備好的。
裴韞頗為聽話地坐下,屁/股剛挨上實物,便聽見裴晉沉沉地問:“你自己覺得, 這次任務辦得怎麽樣?”
裴韞沉吟片刻, 也不辯解,只是說:“是我輕敵了。”
裴晉似乎簽署完了最後一個文件, 終于舍得将目光從案牍之中分給裴韞一點。
這個年代的紙質文件已經很少了,除了那種非常重要, 重要到需要給皇帝過目的文件——皇帝并沒有個人光腦,所有政務都是各個星系的司令整理成紙質版交給她的, 或許她又會一一向主神回報,除了她自己,其他人不得而知。
裴晉看了她一眼,接着皺了皺眉:“你怎麽一點兒精神都沒有,自己都頹廢成這樣,又怎麽約束下屬?”
裴韞連表情都沒變, 直接盡數接受了裴晉的責難,仿佛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常事了:“抱歉。”
裴晉從鼻子裏出了一口氣,好像有些生氣,又好像沒有,畢竟司令的喜怒哀樂想來都藏在心中的最深處,怎麽能由着別人看出來。
“你……”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卻沒說出口。
裴韞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覺得有些奇怪。裴晉向來想怎麽罵她就怎麽罵她,她這還是頭一次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沒等她多想,裴晉便已經換了種說辭:“我看了你的報告,這個杜塞特,确實在牛頓星系工作時,也做得滴水不漏,更何況我知道你的性格,一定不會懷疑同樣都在軍部的同事,也算情有可原。”
裴韞不由得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詫異地擡起眼來看了他一眼。
他今天這是轉性了?怎麽不熟絡錯處,反倒……好像是安慰起她來了?
這也不怪裴韞小題大做,她一生活到這兒,都是由裴晉鞭策着走過來的,被數落的次數數都數不清,被安慰或者誇獎的經歷倒是一次也沒有,平時即便聽見裴晉對她說話的語調稍微溫柔點,都要在心裏暗自驚訝好一會兒,現在聽見他這番近乎于安慰的話,能忍住不把面前裴司令的這個殼子敲開看看裏面的五髒六腑還在不在,有沒有被什麽別致的蟲族寄生之類的就很不錯了。
“咳咳……”大概是裴韞驚疑的打量目光太過于醒目,裴晉活了這麽大把年紀都感覺有些不自在起來,他不自然地咳了兩聲,然後重新正襟危坐,說道,“這次找你來,不是為了聽你彙報工作和自我反省的,是有件事要告訴你。”
裴韞滿腹狐疑,不知道什麽事在說之前還要給她吃這麽驚悚的一個甜棗,差點就要站起來沖裴晉行個軍禮。
當然最後她強行把自己壓在了原地,客客氣氣地說:“司令,您說。”
不知道這四個字裏哪裏得罪了裴晉,他掀起一層眼皮,由下往上地看着裴韞,盯了她一會兒,才說道:“你去牛頓星系待一段時間吧。”
裴韞還在想,“司令”、“您”和“說”究竟是哪一個讓裴晉不高興了,就聽到這麽個“好消息”,腦子裏像被導彈擊中了一樣,“轟”響了一聲,接着,她一下子站了起來。
因為動作太過突然,帶倒了她坐的椅子。
然而裴晉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也沒看見,這次連眼皮都不擡一下就說道:“手續已經幫你辦好了,調令也已經批下來了,兩個小時後啓程。”
裴韞幾乎都要氣笑了:“手續和調令可不就是您動動嘴簽個字的事?擺明了根本就不給我反抗的餘地呗。”
裴晉在桌子上投射了一個全息虛拟機,開始閱讀文件:“你知道就好。”
裴韞一輩子除了在愛德華學校的時候以外,基本沒怎麽跟裴晉頂過嘴,現在想反駁,竟然不知道說什麽。
不過說了什麽又有什麽用呢?
他是司令,她不過是個上将,只有遵守命令的份,在軍部,紀律是第一位的,如果違抗命令,被趕出去也不奇怪。
她又想起了那雙曾經在演講臺上神采奕奕的綠色眸子。
裴韞的心終于再次沉了下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道:“知道了。”
接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此時,另一位伽馬居民游行事件的當事人卻很安逸。
林懷榆剛從裴韞家離開,莉莉絲便叫住了他。
“林總,有沒有興趣去喝一杯?”莉莉絲藍色的眼睛很亮,像一塊晶瑩的寶石,說這話的時候林懷榆剛好回頭看她,她便歪着腦袋一笑,金色的卷發便從肩上滑落到胸前,說不出的好看。
然而林懷榆卻不為所動:“現在,白天?”
“嗯。”莉莉絲抱着臂站着,沖他眯着眼一笑。
林懷榆想了想,答應了。
莉莉絲說她把車放在這就行,于是林懷榆就很不爽地讓她上了自己的車。
兩人走的地下航道,莉莉絲也不見外,兩三下就給林懷榆設置了導航。
“超人……”林懷榆看着目的地的名字,皺了皺眉,“這一帶我經常來,怎麽也沒聽說有個叫這名的酒吧?”
莉莉絲卻狡黠地一笑:“那就是還不夠熟呗,而且這種地下酒吧,想必林總這種大人物也不會經常去吧?”
林懷榆剛想回嘴說“我家阿韞也是大人物”,莉莉絲的光腦卻突然振動了起來。
她說了聲“抱歉”便接了起來,還偏過身子,好像生怕林懷榆聽見什麽一樣。
林懷榆不屑地轉過頭,但注意力卻不自覺地放到了莉莉絲的那通電話上面。
光腦通話的安全性很好,一般除非挨在一起,是聽不到電話裏的聲音的。然而兩人此刻同坐在一個封閉空間中,那端的人似乎又因為什麽事,語速又快又急,聲音也不小,因此漏出來幾句不成章法的詞句。
那些詞句并不連貫,林懷榆的身體卻陡然僵住了,因為他好像聽到了三個讓他格外在意的字——“裴上将”。
林懷榆雖然心裏一緊,但表面上仍然不動如山,畢竟他身旁這位坐的可不是別人,而是他的疑似情敵,而且同裴韞的關系好像還真有那麽點不一般,他如果偷聽人家電話,顯得多沒品,感覺立刻就輸了。
莉莉絲好像也怕他聽見一樣,不着痕跡地斜了他一眼,林懷榆趕忙收回視線,權當沒聽見,心裏卻忐忑起來。
好在不一會兒,莉莉絲就挂斷了電話,看起來也有些心神不寧,卻也硬要壓在心裏,非要和林懷榆比一比似的。
兩人各懷心事,于是剩下的行駛時間裏,都并沒有再交談。軍部公寓離那個叫“超人”的酒吧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
他們将車停下,莉莉絲便領着林懷榆直接拐進了停車場裏面的一扇小門。
那扇門看起來好像是個防控安全門,沒想到打開之後,燈紅酒綠,琳琅滿目。
林懷榆沒想到這地下酒吧的門竟然直接就開在停車場裏面,倒是怪方便的。他猜測,那應該是老板自己改裝的,畢竟真正的安全門裏,都是方便疏散群衆的安全通道。或許是瞅準了治管局的人沒那麽盡忠職守,不至于做到對每個地下停車場的安全門構造都了如指掌,所以才有膽子渾水摸魚,造了這麽一個。
不過也無傷大雅,林懷榆想,不然阿韞肯定不會放任這老板做到現在。
現在還是白天,酒吧空有燈紅酒綠,卻沒有喧鬧人聲,裴韞和莉莉絲推門進去,便看見夜場的駐唱歌手正舉着光腦找老板結費用,見又有客人來了,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
老板從吧臺後面出來,正巧迎面碰上他們,見到莉莉絲,揚起個笑容。
“怎麽這個時間來啊?”他語氣倒是很熟稔。
莉莉絲也同樣熟稔地回應:“不管什麽時間來,不都是來喝酒,老樣子,來兩杯龍舌蘭。”
“好嘞!”老板是個光腦,一個頭頂被燈光映得五顏六色的,偏過來看了眼莉莉絲身後的林懷榆,“這次沒跟裴一起來嗎?”
“她有事,我就和新朋友來玩玩。”莉莉絲依舊笑着,林懷榆卻覺得她的音調裏帶着屬于勝利者的炫耀。
莉莉絲領着林懷榆随便挑了個座位,兩人剛坐下,酒就來了。
方底的玻璃杯裏,盛着透明偏黃的液體,杯沿抹着一圈鹽,杯口放着片檸檬。
一股獨屬于裴韞的氣味瞬間充盈了林懷榆的鼻腔。
莉莉絲并不着急喝,而是笑道:“要是和裴一起來,我可不敢點這個。”
她沖林懷榆眨了下眼:“會惹她不高興。”
她語氣極近親昵,即便林懷榆知道她這時故意的,也不小心着了道。
他心裏憋悶,直接拿起杯子,也不舔檸檬,直接咽了一大口。
濃烈的辛辣氣味從喉間湧上來,向上泛滿鼻腔,向下燒着胃。
林懷榆忍着刺激和嘔吐的沖動,沖莉莉絲示威似的一笑:“和阿韞的味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