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一天是夏至,空氣悶熱至極,天陰沉沉地如同要砸下來一般。到了傍晚,大風像湊熱鬧般作力的刮起來,目所能及的天空,雲層越來越厚,雷聲滾滾,時不時有金色的閃電眨眼間撕裂厚重的烏雲。
天色漸漸入夜,廊子裏的燈籠被吹得七搖八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膽小的眠雪,偏偏在這刻找不到一個可以作伴的下人,她只好鼓足勇氣摸了一只雞毛撣子當做“防鬼”的武器,三步一個踉跄,跌跌撞撞找去了霖的房裏。
幸好霖還在。昏黃的燭光中,她站在門口雙手不安的捏着雞毛撣子,紅着臉說:“我……我怕打雷,又……又沒看見一個下人,就到你這裏來了。”似乎害怕霖會把她趕出去,她語氣急促的補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沒看見一個下人。”
霖坐在燈下,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古籍,“關上門進來吧。我相信你說的,因為我也沒看見一個下人。”
合上門,眠雪坐在了霖的對面。他說:“你怎麽沒去小彥那裏反倒跑我這兒來了,小彥一年難得來這裏小住幾次,你得把握時機呀。”
眠雪嘟着嘴,“時機,時機,你以為我不想呀。可我一個女兒家,一入夜就跑到男客人的房裏,這成何體統。要是被父親知道了,他肯定會把我打個半死不活。說起來,今夜也真是怪了,連飛羽都沒看見,我想拉她做個伴,喊了半天都沒見人影。”
聽眠雪這麽一說,霖有些擔心,“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
眠雪頗為害怕,不過同樣擔心碩彥的她還是點頭,“行,你準備一件家夥防身用。”
霖冷眼看了她一下,“還沒下雨你腦子就進水啦,在自己家裏準備家夥捉奸麽!”
眠雪被他這麽一句堵的無語,氣洶洶的做了鬼臉,“那等會要是有什麽,你可別吓的躲我身後。”
事實上,其實是眠雪一路躲在霖的身後。她鬼鬼祟祟的左看右看,捏緊了雞毛撣子小聲說:“喂,你看到人了嗎?”
“看到了。”
“真的,在哪裏?”
“我背後就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夥。”
眠雪立即意識到霖在耍她,她舉起雞毛撣子狠狠戳了他一下,“到底有沒有看到?”
就在這個當口,閃電從夜空中一閃而逝,一記炸雷從空劈下。眠雪吓的立刻丢了雞毛撣子死死抱住霖的右臂,将頭埋在他的背心。
眠雪沒敢擡頭。雷聲落下一會兒,就聽得霖聲音僵硬的回答,“這一次真的看到了。”
眠雪藏在他的背後,像是快要哭出來,“你、你別吓我,真的看到沒有。”
感覺到霖緩緩擡起的右臂,眠雪擡起頭順着他的手看去。夜色下,只有樹影在狂風大作中瘋狂搖曳,越看那樹眠雪心裏越加的發毛,“哪裏有人,你又在騙我。”
“沒,你再看。”霖依舊指着那方。
眠雪的目光穿過樹,那邊正是碩彥的房間。就在這時,又一道銀色撕裂黑暗,四周登時慘白,碩彥房中所發生的一切,盡收眠雪與霖的眼中。
“那是……”眠雪不敢相信剛剛看到的一幕。那個她熟悉的父親,那個一貫對她嚴厲又寵愛的父親,竟然滿身是血的站在屍體堆中,張着血盆大口将尖銳的獠牙刺入碩彥的脖頸。
忽然,對面的黑暗裏閃過一道寒光,一個少女舉劍朝房中紅瞳所在的方向刺去。
眠雪與霖同時反應過來,“是飛羽。”他們大步朝院對面跑去。
許是因為二十年的養育之恩,眠雪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竟然斷然攔在了飛羽的劍尖前,“你不能殺他,他是我的父親。”
飛羽握劍手不停的顫抖着,“你快讓開,他不是你的父親,他是魔鬼!是魔鬼!你看看這地下所有人的屍體,你再不讓開小彥也會死的。”
再一道閃電劈下時,霖看見碩彥因為失血而慘白的面龐,他痛苦的眼神盯着霖像是在求救,枯萎的雙唇想要說些什麽卻無力張開。
終于,霖喊道:“丫頭,快讓開。”
話音落下的同時,眠雪回頭一看。閃電的光芒中,碩彥眸中的光芒在急速消失着,連身形都在快速萎縮。她心中一急,突然抱起父親的一只手臂狠狠咬了下去,血的味道登時流淌于唇齒之間,一路滾燙着灼傷她的喉嚨流入肺腑。
黑暗中,眠雪的視力漸漸清晰,她看見飛羽與霖正以驚恐的眼光盯着她。她不知道,她的雙瞳此刻正如他父親的一樣,像是漸漸燃起的火焰。
她每吞下父親的一口血,口中的每一個味蕾,腦中的每一個細胞,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就越發的貪婪這種味道。難道……難道……。眠雪已然心知肚明。
看到覺醒地眠雪,父親終于對碩彥松口,以極為興奮的目光看着正在吸食自己血液的女兒,“孩子,你終于醒了,你終于醒了。”
眠雪擡頭,以驚恐又難以置信的目光仰望着父親,“父親,你、我、我是吸血鬼?”
父親無比疼愛的撫摸着女兒的臉頰,“我的好女兒,別怕,我們就是吸血鬼。”
眠雪下意識問道:“那、那母親呢?”
提到母親的時候,父親的面容變得惋惜,“你母親喚醒這個樣子的我,卻又憎恨我這個樣子,她要殺了我,所以父親送她去了她該去的地方。可惜啊……”
父親反複輕撫着眠雪的黑發,“可惜了你體內一半人類的血液。本來你也是可以作為人,一直活到病死或者老死。可你偏偏要咬我,我的血激發了你體內另一半吸血鬼的血液,你現在是一個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吸血鬼,再也不可能變回人了,再也不可能了……”
後面的話,眠雪完全沒有聽進去,她一心想着“該去的地方”這五字,陡然間明白了什麽。
有霧色的淚水盈滿紅瞳,從眠雪的眼角滾落。
父親替她将淚水拭去,心疼地說:“孩子,你是不是覺得寂寞?那父親幫你找幾個伴。”話音未落,眠雪只覺的眼前身影一閃,便聽得身後有劍落地之聲,震得她心身一緊猛然回頭。
這時,父親已經放開了飛羽朝霖伸手而去,如眠雪所害怕的那樣,飛羽的脖頸上多了兩個血紅的牙印。她跑過去扶住将要暈倒的飛羽,這時霖又鳴起了痛苦的嘶喊聲。她還沒來得急向父親開口求饒,霖已經從父親的手中癱軟倒地。
父親扭頭看着她,“這樣子,你就有了兩個夥伴了。”父親的目光抛向碩彥,“對了,他尚有一口氣在,但是你如果不把他變成吸血鬼,他撐不到明天太陽升起之時。”
黑暗裏,眠雪不知道自己在霖與飛羽的身邊跪坐了多久。終于,她肯挪動麻木的身體像一具行屍走肉般,緩緩朝屍堆上的碩彥爬去。她扶起氣若游絲的碩彥,将兩顆獠牙印入他脖間的兩個血洞,淚水混合着她的血水一起慢慢淌入血洞之中。
一夜之間,眠雪失去了她作為人的一切,卻得到了一個永久的惡魔的身份。那一晚,父親便再不知所蹤,那一晚百裏家人去樓空。她抱着對自己的厭惡,對霖、碩彥、飛羽三人的愧疚過了三千年,誰也體會不到她這三千年來心中所承受的苦楚。
眠雪看着玻璃棺上的人冷道:“我不是三千年前那個小姑娘了,我不會再傻到聽你的話去把朋友變成吸血鬼,所以這一次我也不會跟你回去。要麽你放了霖,不然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霖搶回來。”
船主用腳尖敲了敲玻璃棺,“他難道比父親還重要?”
“沒錯。在我眼中你早已不是父親,你是殺死我母親的仇人,是毀了我一輩子,毀了我整個家族的仇人。”眠雪一口氣說出這話,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絲毫膽怯,字字句句盡是恨意。
“家族?”玻璃棺上的人在冷笑,“你所說的家族是我一手建立的,沒有我怎麽會有今天的你。女兒,你和千千萬萬的吸血鬼不同,你不是從人類變異過來,你是繼承了真正的吸血鬼血脈的人。放在萬年之前,你是真真正正的血族公主。可是由于獵魔人的崛起,我們血族在歲月的洪荒之中漸漸衰落。我放任了你三千年,只是想讓你在這三千年中成長成為一個真正的吸血鬼,能夠為我分擔憂愁重新振興血族。但如今,你卻陷在了毫無用處的情感之中。看來,當初真不應該把這些夥伴給你,和他們在一起你變的沒用了。”這番話說完,玻璃棺中的霖面色忽然痛苦起來,。
這是眠雪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異能力,靠意念來控制一切,主宰人的生死。這種能力有點像她依靠響指來指揮一些事物,又像碩彥的通過眼神來控制物體。更确切的說,是她遺傳了父親的異能力,卻沒有父親的這般出神入化。而碩彥是通過眠雪當初的血液,從她的身上獲得了這種能力。
“女兒,跟我回家吧!這一戰,你毫無勝算的。”船主擡起雙臂,繡着金絲的玄色廣袖在風中翻飛,他的目光掃盡身後百具玻璃棺,悠然地說:“你看,他們都是用你的血液改良而來的戰鬥機器,你不是已經體驗過了嘛,你難道認為就憑你身後的那些普通吸血鬼就能打贏我們?”
沒錯,那些實驗體的戰鬥力眠雪親身體驗過。毫不誇張的說,那些實驗體足能以一敵百,但她今天也不是無備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