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找瘋眼漢,一來是幹等三天費時,二來,他們要說的話題的确不适合公開在屬于亞際的工廠裏。
地址是印尼語,林愛月先把區域從大到小拆分,再用手機搜索,得到了一個小鎮的名字,離首府不遠。
白天還剩大半,乘車一小時內便可到那小鎮,他們即刻啓程。
到了鎮上,他們發現居民以土著人居多,語言交流更是困難,路人指路雖熱情,但他們一句也聽不懂,只能按所指方向走,走了一段再找人問,有時走過了,還得折回去一段。
如此反複輾轉,千辛萬苦才找到了地址上的小社區。
也許因為工廠的人不會真的有誰找來,地址上最小單位也就到這了。還好那頁信息上寫了瘋眼漢名字的印尼語寫法,他們再找社區裏的人指問,最終被引導一幢房子前。
愛月與魏子煜站在路口,面前是一片修整的草坪,草坪盡頭是一排平房,蓋紅褐色的瓦,刷黃色的漆。
這座小鎮大多都是這樣的平房,紅褐色的瓦,五顏六色的牆,偶爾有幾棟兩層的樓,外牆側面不上漆,保留紅色的磚,遠遠看去倒不覺得貧瘠,反倒有複古樸實意味。
兩人相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緊張。
魏子煜沒來由地主動說了聲:“走吧。”
愛月點點頭,兩人往前。
來到門前,愛月深吸口氣,擡手,“篤篤”兩聲敲門,沒動靜,再敲兩聲,帶上用英語問有沒有人在。良久,才聽到裏頭一陣動靜,有人往門口走。
門鎖被扳動,門打開,露出瘋眼老漢布滿皺紋的臉。見到竟是愛月,他面露詫異,開口用漢語:“是你?”
瘋眼的語氣帶着慣有的暴躁,兇相也依舊,愛月沒有遲疑,笑眯眯就答:“是我,老伯伯,您還記得我吶?”按那牌子上的信息,瘋眼漢五十多歲,叫老伯伯是有些過了,但他确實老态龍鐘,看上去有六十。
瘋眼面色并不友好,一只眼珠打量着她,問:“來幹什麽?”
愛月乖巧有禮:“是這樣的,我們有些事情想跟您聊聊,您看方便我們進去說嗎?”
我們?瘋眼稍怔,他只開了一頭寬的空間,只見得到站在正前方的愛月,這才注意到她左側牆後露出的衣袖,應該是還站了個人。
瘋眼又把門開了點,探出身子,目光落向站在愛月身邊的人。
魏子煜心頭一震,沒來由地想後退一步。
瘋眼死死盯住他的臉,那唯一的眼珠混濁卻幽深,意味十分古怪。
瘋眼看魏子煜的時間過長了,愛月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了幾眼,笑咧咧道:“老伯伯,這是我同學,和我一起從日本過來的。”
瘋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神色微斂,那股怪異卻沒完全抹去。他動了動唇,吐了句:“你們等一下。”然後關上門。
門再打開時,就開得足夠讓人進去了,瘋眼也不招呼他們,開門就往裏走,愛月和魏子煜對視一眼,緊跟着進去。
家裏沒什麽可看的,家具簡單,也都頗為老舊了,但樣樣俱全,條件算是不錯。沙發是木質的,腿柱子掉了些漆,瘋眼做個樣子掃了掃上邊的灰,才讓他倆坐下。
看樣子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林區,不常回來,且似乎,一個人生活。
愛月一邊坐下,一邊閑聊句:“老伯伯,您一個人住着啊。”
瘋眼不答話,算是默認。
他拿了個水壺出來,往桌上一放,旁邊跟着仨杯子,愛月瞥了眼,都不大幹淨。他也不招呼兩人喝水,說話時語氣微變:“找我幹什麽?”
愛月看了魏子煜一眼,後者默然看她,帶着鼓勵。
愛月終于開口:“是這樣的……阿叔,”有求于人,稱呼還是客氣些,“之前我曾到過林區一次,偶然碰到了您,您當時登記了我的證件之後,一下子就問了我的學校和父母。”
“阿叔,您以前是不是……知道我的名字?”
瘋眼盯着她,放在腿上的手動了動,接着又瞥了魏子煜一眼,他的眼睛才從瘋眼的手移回臉上。
瘋眼說:“你明說了吧。”
愛月身子正了正,手心收緊,道:“亞際以前有個工程師,叫詹旭,是隆港的總工程師,他是我的父親。”愛月刻意停頓,以觀察瘋眼的反應,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動作沒任何遲滞,愛月繼續下去,“阿叔,您是不是認識我父親?”
瘋眼淡淡道:“我以前在隆港做過工,只是知道,并不認識。”
愛月很謹慎,所有的揣測都往肚子裏咽,又說:“那您是怎麽聽說我的名字的呢?”
“聽工友說過。”
“阿叔,如果您和我父親不熟,怎麽會記得他女兒的名字記了十幾年?我們都知道……我父親後來犯了事,對這樣一個人,您更不應該記得這個不着邊的事啊。”
瘋眼沒什麽解釋:“就是突然想起來。”
兩人出發前就說好,無論瘋眼作何反應,只要不趕他們走,就得一個勁兒往下問,能問什麽是什麽。面對他如此冷淡,愛月有點無措,她努力說服自己堅持:“那您為什麽會從隆港調到棕油廠工作呢?是當年事故之後,被遣散的嗎?”
瘋眼答:“老了,身體不好,看林的活兒輕松些。”
愛月想起那木屋裏的本子,心頭一動:“不對呀阿叔,我知道您是三十五歲到工廠的,怎麽會說老了呢。”
魏子煜注意到瘋眼挪了挪腳。
瘋眼很快說:“我身體天生不大好。”
看着是不大好,人很消瘦,氣色也不精神,快四十度的高溫還穿着長袖,整個人病怏怏的。既然他這麽說,愛月就不打算問他的眼睛了。
愛月硬撐着繼續:“阿叔,您知不知道詹旭還有個助理,叫魏骁?”
瘋眼看着她定了會兒,挪開目光,“不記得了。”
“您剛才看了我同學很久,是覺得他眼熟麽?”
“人老了眼神不好,想看清楚些。”
愛月默了陣,決定破罐子破摔:“阿叔,您能再跟我說說,關于我父親出事的那天嗎?”
瘋眼立即回答:“時間長了,不記得了。”
“您當時在那兒嗎?”
“不記得了。”
愛月挫敗地看了魏子煜一眼,眼神着急又無措,這時聽到瘋眼說了句:“你突然跑來問這個做什麽?”
愛月想了瞬,答:“查一些事情。”
“好好的學不上,到處瞎跑問這種問題?”愛月覺得瘋眼竟有些愠怒了,他撐着腿起身,一幅送客的樣子,“你們快走吧,我沒什麽可說的。”
魏子煜不經意往別處一瞥,目光淡淡掃過,剛想收回,卻立即往某處鎖去。
愛月着急了:“阿叔……”
“快走吧!”
愛月剛想再說什麽,魏子煜拉住她,匆匆和瘋眼道別,離開了屋子。
出門沒走幾步,愛月就問他:“怎麽了?突然就拉我走。”
魏子煜:“這樣下去是問不出什麽的。”
愛月覺得他平靜得有些反常,甚至沒一點和自己相同的失落,問:“你有什麽想法?”
魏子煜沒作答。
鎮子不是什麽旅游景點,實在沒有可住的地方,兩人直接回了省府。
回到省府先找了地方吃飯,餐館裏,兩人相對而坐,一桌子菜,卻沒人動。愛月無話,偶然擡頭一瞥魏子煜,發現他盯着桌面不動,眼神并不呆滞,像是在思考。
愛月說:“你別瞎想啊,想到什麽說什麽。”
魏子煜擡起頭,“我只是在整理頭緒。”
“那理完了麽?”
魏子煜頓了片刻,沉了口氣,道:“首先,瘋眼顯然沒說一句實話。”
愛月:“這我知道。”
“其次,我覺得他不是印尼華人,應該是當年跟着工程隊來到印尼的。”
“對,我接觸過一些印尼華人,有錢的那種,他們講普通話是沒問題,但聽起來會有一種……如果是中國人,會讓你覺得這人沒什麽文化,”魏子煜點點頭,表示明白她的意思,愛月繼續說,“但瘋眼不一樣,他講話所用的一些句式,還是有點水平的。”
“但亞際有規定,不會讓一個工人長年累月地待在海外不回家,每隔一段時間是會換一批人的。當然也有可能是瘋眼自願留下,但你看他的家,沒有親人,也不富裕,他怎麽會留在一個不如中國的國家?”
魏子煜:“先不管他為什麽留在印尼,還有些其他的疑點。”
“你說。”
“瘋眼對你和我的反應都很異常,随後卻把自己跟當年的事撇得一幹二淨,問到詹旭和魏骁,也是一副沒興趣的樣子,你不覺得不應該嗎?”
愛月若有所思:“是不應該。”
魏子煜眉頭擰着:“但我說不出來為什麽不應該,我剛才想的就是這個。”
愛月将瘋眼說的話一字一句細想了遍,片刻後,她開口:“你知道吧,人嘛,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就像一直是好男人形象的明星出軌,大家都不會覺得惋惜,而是拿他出軌的事奔走相告,津津樂道。”
“拿我父親來說,他雖然是個有名的工程師,但犯了事,大多數人的反應并不是’怎麽會這樣’,而是’沒想到是這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魏子煜點頭。
一個人要是傳出負面,無關看客并不會為之圓說,一般人習慣踩上一腳,不知只是想湊個熱鬧,還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道德制高點。
比如馬伯溫,他多多少少訴說了自己現今的貧苦,潛意識裏有種詹旭害了他的意味;比如馮翰,語氣裏有刻意的悲嘆惋惜。即便後來得知這兩人都在說謊,但好歹都帶有情緒。
魏子煜接話:“而瘋眼的反應,不踩不理,似乎不願多提。你注意到了嗎,在你主動提起你父親犯事之前,他一直沒提,按理來說,多數人想到你父親,都只會想到那件事。”
就像出軌的明星,“那個出軌的啊”;吸.毒的明星,“那個吸毒的啊”。
“我覺得,他是不願說。我的意思是……他不願親口說,你父親犯了事。”
愛月一怔:“換句話說,他不願認同我父親犯了事?”
魏子煜點頭。
愛月恍然再想起什麽:“我還忘了說,瘋眼看你的眼神,沒有馮翰那樣害怕,我覺得應該是因為……他打從心底不心虛。”
魏子煜:“還有件事,或許可以證明這一點。”
“什麽?”
“我注意到他屋子角落裏藏了個東西,藏得不仔細,應該是剛才我們敲門之後他關門回去匆匆藏的。”
“那是什麽東西?”
“紙錢。”
愛月喉頭發澀。
魏子煜愈發冷靜:“明天就是你父親和我哥的忌日,你想不想跟過去看看,他會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上一章忘了說,愛月和應先生在香港家裏撕逼的時候,有人說為什麽不聽他好好解釋。
希望上一章已經回答了你,他根本就不會真的解釋。
【真相,從他這裏她是得不到的。他是應氏當家,亞際掌門,從父輩手裏接過的天下,他要撐得更高,接過來的秘密,也要埋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