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孚海在廣西參與越戰時,結識了前來支援醫療的青子。她矜持有禮,他對他一見傾心。
應孚海的妻子難産而死,遇到青子時,兒子應澤懷已有十歲。戰事間歇時應孚海曾帶青子回鄉見兒子,否則應澤懷是永遠不會知道青子曾存在過。
因為後來的事。
那段時間二人小吵冷戰,青子負氣出走散心,在荒野之中遭遇流氓強.暴,自此下落不明。
事發那幾天,應孚海還曾因尋找她而遲于歸隊,受了軍.法處分。但他沒再找到她。
他再次見到她,是十幾年後,在香港街頭。彼時,他已是身家厚實的大商賈,而她,是一個精神與記憶都不健全的妓.女。
他找到那家妓院老鸨,只知道她被人從內地賣過來,過來時就已經是這副樣子了。
他為她贖了身,送到香港最好的醫院,治療卻沒任何成效,她終日瘋瘋癫癫,胡言亂語。醫生告訴他,落葉歸根,你知道她的故鄉在哪裏嗎?
他說,青森。
他把她送回了故鄉青森,住進了那家深山裏的療養院,她終于不鬧了,不瘋了,精神卻仍未恢複正常。他想,也好,要她想起來什麽呢,是想起那些可怕的遭遇,還是想起他這個負了她的男人。
那年應澤懷還在讀書,未到接掌家業的年紀,應孚海便回到香港應氏,但這罪責太深重,他幾度抑郁自殺,幾年後便随青子去了那個療養院,再也沒有出來。
這麽守着守着,終于守到了陪她離去的這一天。
至于秦月,她與青子是支援醫療的戰友,兩人情投意合,按中國的規矩拜了姐妹。那時秦月懷着身孕,青子出走那夜她妊娠反應得厲害,青子說想出去走走,她便沒有陪着。
秦月為此找了她一輩子。
這情誼深厚得,讓那腳鈴成為了青子晚年喪失心智時,唯一清晰的記憶。
火葬場上,焰火熱烈,兩張床榻并排,老人容貌安詳,嘴角似挂着笑意。
應紹華與愛月一身黑衣,愛月滿臉淚水,卻沒一點聲音。
肅靜,是對逝者最敬重的送別。
應紹華面色冷峻,如高山一般巍然而立。愛月挨他很近,忽然他衣角微動,是她顫到了他。他側臉,她還是那副表情,認真而無聲地盯着前方。
她肩頭卻顫得厲害。他大手一挪,裹住了她的手,冰涼的。他手心收緊,更用力地裹着她。
那腳鈴和那書信,都握在青子手裏。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她第一次死去時他不在,這第二次,終于得以相随。
火光燃盡,帶走了逝者對人世最後的一絲眷戀。
……
林愛月幫醫護人員去整理青子的東西,應紹華站在院子裏,正給家裏人打電話。
挂了電話,徐溯過來了:“先生,如此看來,林小姐與老先生的相遇,應實屬偶然。”
應紹華神色淡漠,沒做聲。
“還有件事,潘總的千金潘允琪小姐這個月入學東大,現在和林小姐住在一起。”
應紹華:“她不是有個舍友麽?”
徐溯怔了瞬,才說:“為了讓潘小姐搬進來,她們三人合租了樓上的三人居室,是林小姐主動提出的。”
一只烏鴉在櫻花樹梢上撲騰,粉色花瓣如雨而下,落英缤紛。
應紹華盯着那景致,沒什麽表情:“我知道了。”
……
有醫護人員來告訴愛月:“愛月,應先生要走了。”
愛月驚訝:“走?離開療養院嗎?他在什麽地方?”
“在院外的那個操場。”
愛月趕到時,直升機螺旋槳已啓動,随從站在一旁,應紹華一身颀長風衣,背對她而立。
愛月走到他身後幾步距離,沒叫他,他緩緩轉過身,神色依舊那般溫然如玉。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追過來,明明他們之間的關系,還不是那麽好。他抿着唇,淡然看她,仿佛在等待什麽預料好的事。
她終于說:“你要走了?”
“回香港處理一些家事,你什麽時候想走,會有人來接你。”
愛月看了看別處,摳着手指,不說話,也沒走。
對面的男人忽然一笑,提步向她走來,長臂一攬,抱住了她。
依然是他慣有的語氣,清淺淡然,帶了些戲谑:“舍不得我?”
她還是不說話,卻很乖巧,沒躲他,沒推他,一動不動。過了片刻,才忽然喚了聲:“應紹華。”
“嗯?”
就此沒了話。她并不知道要喊他做什麽,莫非真是舍不得他?好像喊他這一聲,他就能留下來久一些,這個懷抱也能久一些。
驀地,那醇厚嗓音鋪展耳畔:“這麽舍不得我,那跟我回香港?”
愛月心跳驟升,卻恍然驚覺,擡手抵開他胸膛——他力道加深,沒讓她動了分毫,他氣息再度萦繞,帶了幾分霸道的力度:“告訴我你推開我的理由。”
愛月當即回答:“告訴我你做這一切的理由。”
她聽到他忽然一笑,語氣變得像在哄個孩子:“你只在等一個理由?”
“難道,不應該嗎?”
大概是他習慣了絕對強勢的占有,從來沒有女人敢向他要感情的對等吧。
而這絕對強勢,正是她所惱的。他仗着什麽?仗着他手裏執掌的那片帝國?仗着他完美全能得絕無女人敢挑剔?——可在她心裏,要是他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個男人,哪怕是天神,在她眼裏也普通得一無是處。
但要她考慮他是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個,她要他先明确地告訴她,他對她的感情。
可,她似乎有點着急了。
應紹華勾唇一笑,這一聲笑,卻讓愛月心跳更快,攥緊拳頭。
相比起緊張,更多的是期待。到了此刻她才發覺,這段時間以來她所有的懊惱,都是因為那絲期許。
他獨有的氣息再度鋪開,充斥她鼻息,這一次更沉幾分,是她從未聽過的真摯:“房子選了帶了庭院的那處,密碼是你的生日——我後天晚上八點回到東京,來等我給你的回答。”
應先生從不是個冷漠的人,哪怕對敵人絕對威儀,比如阮英傑,比如周薇,但對下屬和友人,他從來都是一派溫和,家裏的傭人個個都會與他說笑。
但,那只有溫,沒有柔。柔,只是給她的。
應紹華放開了她。
直升機飛走了,愛月還站在原地,看着那漸漸遠去的一點。
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清自己的心。
……
第二天一早愛月就啓程回了東京。回到家裏,沈婳正要出門,兩人打完招呼,潘允琪從屋裏出來了,笑容十分甜美:“沈婳你要出去啊?”
沈婳沒看她,怏怏點頭,出門了。
愛月有點尴尬地看向潘允琪,後者一聳肩,表情困惑:“她一直是這個樣子嗎?跟人說話愛答不理的。”
“她這幾天一直跟你這樣嗎?”
“對啊。”
……這個沈婳。
潘允琪又說:“我爸還讓我帶舍友回家吃頓飯呢,沈婳不怎麽理我,還好你回來了!”
“怎麽了?你家裏有喜事?”
“不是啦,就是有了個安頓的地方,我爸以表謝意咯。不過家長嘛,主要還是想看看我的舍友,”潘允琪過來攬住愛月肩頭,“放心,我爸很好搞定,到時候他一定會囑咐你怎麽怎麽看管我,你只管點頭答應就行了!”
“沒問題啊,什麽時候去?”
“今晚。”
潘駿的房子坐落在赤坂,去到東大要繞過大半個都心,是不太方便。
潘駿算是個中規中矩的中國式家長,一進門就一個勁兒地拿愛月對比潘允琪,“學學人家愛月,不要老穿高跟鞋”,“看看愛月淡妝多好啊,你的口紅太濃啦!”諸如此類。
家長的心都是一樣的,看到女兒有一個如此正經又是學霸的舍友,十分歡心。
席間言笑晏晏,潘駿在日本待久了,知道在日本讀書的學生都是要打工的,就此過問愛月,愛月答:“前段時間剛辭掉了家教的工作,還沒有找到新的呢。”
潘駿看向潘允琪:“你看吧,愛月這麽能幹,我告訴過你了,在日本讀書的學生都要學會打工的,別的不想做,你就聽爸爸的話,到店裏來上班。”
潘允琪噘着嘴,不太樂意。
愛月勸她:“其實掙錢是次之,你剛來日本,鍛煉開口能力才是主要的,我剛來的時候也是,別看日語考過了n1,要真的開口.交流還是有些為難的。”
“對呀,多聽聽愛月的話!”
潘允琪突然看向愛月:“那你跟我一起來上班嘛,好不好?”
“诶?我嗎?”
“來嘛來嘛,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工作啊,”潘允琪晃着她的胳膊,又向潘駿撒嬌,“爸,行不行嘛?”
“當然好啦!”潘駿喜笑顏開,繼而問,“愛月對戴娅有過什麽了解嗎?”
愛月笑答:“戴娅的珠寶款式設計都很別致,針對年齡層也很廣泛,我有不少朋友在送禮物時都選擇了戴娅,也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麽負面口碑。”
潘駿笑了,愛月猶豫一瞬,又說:“就我個人來說,因為之前學過畫畫,第一次看到戴娅的logo就覺得別出心裁,相當佩服戴娅能有這樣一位設計師。”
潘駿謝過誇獎,接着就說:“你是說那朵緬栀花啊,那不是公司裏的人設計的,是當初創立品牌時應先生買下來的設計稿。”
愛月指尖一顫:“應先生?”
“哦,也就是亞際現任的董事局主席,我的頂頭上司應先生。”
應紹華的威懾力,哪怕是在這樣私下的談話裏,也無人直呼他名諱。
愛月又是一笑,語氣随意:“應先生怎麽會有選擇這朵花的想法呢?”
“這個我知道,”潘允琪回答了,“緬栀花花語是重生和希望嘛,戴娅創立剛好是在香港金融危機之後,應先生就選這張設計稿。”
“是應先生買下來的?是跟哪位名家大師買的嗎?”
潘駿:“好像是當年某個設計大賽的獲獎作品吧,當時我還未入職戴娅,是不太清楚了。愛月這麽感興趣,我再幫你問問?”
愛月稍斂了色:“順便說到了問問而已,不要緊的,不麻煩叔叔了。”
潘允琪:“愛月真的很喜歡畫畫哦?”
潘駿:“你多學學人家,多發展幾個興趣愛好!”
“知道啦……”
右手指尖順序輕叩,是林愛月大腦正運轉時的表現。
戴娅創立于1999年,是某個美術設計比賽的獲獎作品。
這些信息量,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