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麻花糖

詫異過後, 蘇棠第一反應竟是松口氣。

這些日子她生氣歸生氣, 心中總是有揮散不去的隐憂, 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只是當時韓蘊再三保證,其他人也是安守在別院, 并無異樣,她才暫時放下心來。

蘇棠起身走過去, 隔窗看那人, 不由訝異, 俊美的面龐比往日消瘦許多,還有些蒼白, 目光幽靜得仿佛毫無情緒。不知不覺,她好像已經習慣方重衣的溫柔以待,陡然見到這般沒有溫度的他,竟覺得陌生不已。她喉嚨哽了哽, 沒說出話來,不過才分別一個多月,卻像是多年未見了。

方重衣見她回頭,一潭死寂的目光動了動, 沙啞道:“棠棠, 跟我回家。”

窗外凄風苦雨的,惹得她心情也不好, 沒怎麽理會他的話,回過頭去找了件衣裳披上, 才開門去院子裏。

方重衣仍然靜立在雨中等待,仿佛她不應,他就一直站在那裏,站一輩子。

“你肯出現了?”她揮開檐下那些晾曬的衣裳,不冷不熱道。

方重衣目光不穩,蒼白的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扔了紙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急急擁住她,蘇棠一個趔趄被帶進懷裏。

“對不起。”

他的懷抱和落下的雨水一樣冰冷,蘇棠打了個哆嗦,想動彈,卻發現毫無喘息的餘地。

“跟我回家……”一字一句在她耳畔木然重複着,帶着輕微的顫抖,玉石般清澈明朗的嗓音如今喑啞不堪,在雨夜中像鬼魅般游離。

說罷,他又慌慌張張去尋她的手,很認真地十指相纏,牢牢扣住,仿佛這樣她就逃不掉了。

蘇棠壓下心中的不忍,冷眼望着他,恨恨道:“你自己一走這麽多天,什麽交代都沒有,現在要我回去,我就得回去?”

雨勢漸大,時不時刮過一陣疾風,寬大的男人衣裳被風吹得搖擺。方重衣看罷目光一沉,眸子裏閃過鋒銳的狠意,倏地攥緊她手腕:“跟我走!”

手腕猛地一疼,蘇棠直皺眉,當即起了火:“我不走!”她站在原地,試圖甩掉他的手,卻覺察到那人竟在微微發抖,有種病态的異常。意識到不對,她急急擡眸,對上那道視線時不由吃了一驚。

那雙眸子布滿血絲,目光是不聚焦的,像是定定看着她,又像沉浸在癡妄的迷霧裏,仿佛魔怔一樣。

蘇棠既沒得到任何解釋,也沒被好言好語哄幾句,就這樣被他粗暴地拽着往外走,心裏越來越憋悶。一路上,她盡可能兇地罵他,可他也不生氣,使勁兒掙脫了幾次,他又锲而不舍把人攬回懷裏,最後索性抱着她上了馬車。

馬車裏點了一盞蓮瓣座罩燈,一路疾馳,燈火稍稍有些晃眼。

蘇棠自己倒是無礙,想起他眼睛大概受不了,轉頭去看。方重衣緊緊蹙着眉,神色痛苦,那雙好看的眸子低垂着,下意識躲避燭光。但眼神空濛,像走火入魔似的,燈火這麽刺眼也沒想到要去滅掉,只知道扣着她的手。

她嘆了口氣,打算起身把燈滅了。誰知剛一動彈,手就被那人倏地握緊,像是生怕她走似的。

“棠棠。”他急急擡眸,空洞的眼神這才有了色彩。

看着這樣的他,蘇棠呼吸微微一緊。他的确消瘦了太多,帶着若有似無的病氣,但因此五官輪廓比往日還要分明精致,足以蠱惑人心的美感,只是暖黃燭火顯得臉色更蒼白,少了平日那種淩厲的氣焰,流露出幾分脆弱。

“我不走的……”她沒有再掙脫他的手,忍住心頭的酸澀,指了指茶幾上的蓮花燈,“這麽亮的燈,你眼睛不難受啊?”

方重衣眸子微微閃動,似乎理解了,看着她起身去滅燈,又回到身邊,眼中的慌亂才慢慢散去。

車廂陡然陷入昏暗,吱呀吱呀的車輪聲陡然放大,仿佛永不停歇似的。

一路無話,馬車在侯府一道側門停下。方重衣接她下了車,牽着人往別院走,到了游廊的岔路口,也沒讓她回拂冬苑,直接把人帶回自己的屋子。

蘇棠知道反抗沒有意義,也不大忍心就這樣抛開他,一路上只是默然不語。

庭院裏燈火通明,氣氛卻是焦灼無比,一衆侍衛聽見院外的動靜,齊刷刷轉頭去看,見世子和世子妃平安無事回來了,凝重的神色終于放緩。

韓蘊還是不放心,上前小半步,道:“世子爺現在最好是……”

話未說完,就被方重衣揮手打發了。衆人默然互看了一眼,只好退下。

屋子裏點着熏爐,溫暖如春。蘇棠解下身上的外氅,挂在衣架上,又默默回頭看他,那人一動不動靜立在不遠處,垂目望着桌上兩樽杯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這一路他脫了衣裳給她擋雨,自己已經全身濕透了,卻仿佛渾然不覺似的。

蘇棠搖頭,拿了條羅巾到他身邊,幫他拭去臉上的雨水。

“又哪根筋不對了,還在這兒傻站着……”她心裏又氣又無奈,把羅巾往盆子裏使勁一扔,“趕緊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吧,小心風寒。”

方重衣點頭,望着她,緩緩道:“……那你就在這裏。”

聲音恢複了幾分平穩,像往日一貫的溫潤語氣了。

蘇棠逐漸發現,世子爺的本質是吃軟不吃硬的,或者說只要不亂頂撞他、不走,好好說話,他是非常配合甚至聽話的。

“嗯。”她展顏一笑,搖頭晃腦給糊弄過去了,心道侯府這麽大,哪裏不算是“這裏”?

好說歹說,把人打發去了浴房,她又像從前每個夜晚一樣,給他備好了幹淨寝衣,然後就偷偷溜出大門,打算回自己的拂冬苑去。

剛走出庭院,拐上游廊,身後一個黑影就竄了上來,吓她一大跳。

韓蘊左顧右盼,見就她一個人鬼鬼祟祟溜出來,忙問:“世子呢?”

“世子在沐浴更衣啊。”蘇棠見是他,松了口氣,拍拍胸脯定神,“你們啊,怎麽跟他一個樣了,神神叨叨的?”

韓蘊面色複雜,良久,拱手鄭重道:“世子妃不要再怪他了,世子爺……是真的很在意您。”

蘇棠見他言辭閃爍,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大,問:“到底怎麽回事,這段時間他發生了什麽?”

“大抵是最近天氣轉涼,他受了風寒,情緒也不大好吧。”韓蘊移開視線。

“牽強。”蘇棠不再理會他,走了。

這些日子,拂冬苑的侍女們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此刻陡然看見世子妃出現在眼前,大家幾乎不敢相信,歡天喜地跟過年似的,小婵眼眶都紅了。蘇棠安慰了一院子的姑娘,便去沐浴,她這一路踩了不少泥水,難受極了。

沐浴完,蘇棠一個人坐在妝臺前,邊梳頭發邊想心事。面對那樣的方重衣,她做不到狠心絕情,但心裏仍然堵着一口氣,慢慢就發酵成鋪天蓋地的委屈。她身心疲憊,抱膝曲腿窩在軟蓬蓬的藤椅上休息,迷蒙中聽見輕緩的腳步聲向自己靠近。

“你又逃。”

溫熱的氣息落下,伴随着清冽的草葉味道,像雨過天晴的山林。那人想抱着她去床上睡,她不肯,迷迷糊糊把人往外推。

“走開,別碰我。”

那人收了手,随後,額角傳來一個輕柔的溫度,似乎被吻了吻。

“嗯,那你先睡,待會兒我再叫你。”溫柔的氣息離開了,帶走了滿屋子的燭光,昏暗中,她似乎還聽見模糊的落鎖聲。

不知何時,窗外一陣急雨讓蘇棠倏地清醒過來,陡然意識到剛才的溫言軟語并不是夢。

妝臺上剛剛還燃着小燈,如今已經被滅了,顯然是他來過。看着幢幢樹影在窗前晃來晃去,蘇棠打了個激靈。

她匆匆穿好木屐,趕去門邊,驚訝地發現房門從外部扣了鎖,怎麽推也推不開。

那人剛才是真的來過,也真的把她鎖起來了。卧房裏暖意醺然,她卻覺得冷,低頭環抱住了雙臂。

“咔。”

忽然,門外傳來清脆的開鎖聲,蘇棠驀地擡起頭,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映在房門上。

他又回來了。

房門被打開,蘇棠對上方重衣漆黑幽深的眸子,心頭一沉。

許是這樣迎面撞見,那人也有些意外,半晌後才小心翼翼問:“你醒了?”

她抿了抿唇,沒怎麽搭理,覺察他身後影影綽綽的,便歪着腦袋去看,後面還跟着個侍女,手裏端着精致的木托盤,盤子裏竟是一雙青玉酒盞。

方重衣扣住她手往屋裏走,侍女把一雙酒盞呈上了桌,便默然退下。

蘇棠又被他往懷裏帶,一擡頭,對上的是俊美無俦的臉,燈火熹微,他的面龐隐匿在明暗錯雜的光線裏,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平日裏疏離帶笑的桃花眼也異常深邃。錯綜不定的眸子裏,卻完整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蘇棠心一慌,轉頭避開那道目光。

“棠棠,新婚夜的交杯酒,我們還沒有喝。”低沉醇厚的聲音緩緩入耳。

她立刻去看桌上那兩杯酒,原來這人是這個意思……難怪剛剛在客廳對着杯盞直發愣。

“難得,世子爺還記得你我剛剛大婚過。”蘇棠想起他這麽多天沒個消息就氣惱,陰陽怪氣刺了一句。

方重衣皺眉,目光一偏,沒說話,好像在回避着什麽痛苦的事。

沉默了片刻,他舉起酒盞遞給她:“棠棠,喝了吧。”

她身心俱疲,抱着早點把人打發走的态度,接過酒杯,與他對飲。

方重衣定定看着她将酒喝完,嘴角不覺揚起極清極淡的笑意,從此,她就真的是他的妻子了,完完全全,屬于他一人。

蘇棠放下酒杯,不冷不熱看他一眼,心裏盤算着怎麽把人支走,卻聽他緩緩道:“明日,我派人送蘇玄修回南晟。”

聲音平淡至極,卻蘊着寒意。她當即擡頭質問:“什麽意思?”

方重衣見她反應這麽大,眸子裏沉郁之色更重,聲音也沉冷下來:“棠棠,往後不要和他見面了。”

她火氣倏地冒起來,家人就是看她一個人孤零零,不放心,才留在這裏陪伴,這人倒好,看不順眼就要把人趕走,還不準見面,是不是以後父王母後想來看她都不許?

“你自己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也沒個交代,現在還管起我來了?”蘇棠越想越委屈,一委屈,腦袋一抽竟想到和離,“成親之前咱們就說了,以後井水不犯河水的,我看倒不如和離算了!”

方重衣見她竟是在找紙筆,頓時明白,摔了酒杯就去搶她手裏的筆。筆鋒劃過手心,疼得蘇棠抽氣,他一怔,趕緊給她撫了撫傷口。蘇棠把他的手甩開,轉身就要走,但論身法反應哪裏是他的對手,沒走出半步就被他一把圈進手臂裏。她急了,又是扭打又是彎腰去咬他手,咬他胳膊,那人竟都毫無反應,只是一味把人往懷裏拽。她發狠去咬他肩膀,耳邊卻拂過一道粗重的呼吸,腳下一空,就被打橫抱起來。

急雨打得窗棱啪啪作響,北風“呼”的猛湧進來。蘇棠餘光看見床幔被風灌得飄飄灑灑,随即就被重重仍在床上。

她想去踢,可還沒擡腳就被那人抵住,眼前一暗,灼熱的身軀覆上來壓住了她。

“你!”

蘇棠徹底慌了,情急之下拔了頭上的銀簪刺過去。

“你再來我就……”

她本意只是想吓唬方重衣,誰知他竟毫不在意似的,直接伸手過來抓。

蘇棠一驚,但已收不住自己的力道,簪子正正刺入他手心,沒入血肉的觸感令她吓得一抖。

“你的手?!”

方重衣的掌心已經鮮血淋漓,卻像渾然不覺似的,輕柔地取出她手裏的簪子。

“疼不疼?”他給她撫了撫指尖淺淡的刮痕,又傾身在她唇上烙下熾熱的吻。

蘇棠又慌又怕,可發現他對自己血肉模糊的傷口毫無感知,反倒萬分珍惜地輕撫她的手,心頭又軟下來。

恍惚之間,腰間的衣裳一松,束帶被解開,涼意遍襲而來,馬上又被肌膚相親的溫度取代。她回神,猛地意識到下一步意味着什麽,胡亂把人往外推。那人火熱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狠意,低啞聲音道:“聽話!”

蘇棠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就猛地一痛。

那人通紅的、欲念深重的眸子,和初見時看到的慢慢重合。極端,偏執,甚至病态……她忽然意識到,這些日子自己被他溫柔的假象蒙騙了太久,早就忘了他最初是如何暴戾陰鸷。方重衣從來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他是啖肉飲血的孤狼,天性便是掠奪,一旦成了他的獵物,只有被吃拆入腹的下場。

吻一點一點地落下,混沌和迷蒙包圍她,如墜雲端,說不清是恐慌還是什麽,呼吸漸急,混亂延續到某個時刻,那種恐慌忽然壓倒一切席卷了她。

“我害怕……”蘇棠有種孤立無援的惶恐,眼中淚水止不住滑下,本能地掙紮,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現在最想做的竟是抱緊他。

方重衣眼中閃過一絲恍惚的溫柔,仿佛心有靈犀似的,放松對她的禁锢,又讨好道歉一般,俯身去親她眼角的淚水。

蘇棠慌亂不已,腦海中已經沒有思考的餘地,笨拙地攀住他雙肩,将人緊緊抱住才算是安心下來。他是她畏懼的來源,也是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疼……

她不自覺屏住呼吸,良久才緩過了勁。眼前是迷蒙一片,印着鴛鴦纏枝紋的紗缦晃動,感知愈漸化作沉淪而迷惘的潮水。這個雨夜混亂難言,是帶着潮濕的氤氲水汽、那人身上幽苦的草木香,以及一點似是而非的、鐵鏽味的血腥氣,像茫茫海水一道夾裹而來,淹沒她,讓人不知該畏懼還是迷離。

都是第一回 ,方重衣其實也不好受,蹙緊了眉不說話,任她氣急敗壞地咬他、掐他,只是細致而溫柔地吻她眼角、耳垂,小心翼翼地撫慰。

夜寂如水,前半夜的驟雨漸漸停歇,柔和的銀輝照進卧室,一地霜白。

這一番折騰過後,蘇棠已經是筋疲力盡,軟綿綿窩在被子裏,一動也不想動。

身後的溫度悄然貼上後背,手臂圈過來,把人鎖進懷裏。

“棠棠,還難受嗎?”

蘇棠呆呆望着地上的窗棂格子,完全沒有理會那人,事情這麽毫無防備地來了,她的胸口像被一只拳頭緊緊攥着,有些說不出的難受。一切不該是這樣,方重衣至少要哄着她,輕言細語地問她可不可以,怎麽吵着吵着就亂來了?

身後人默了默,猶猶豫豫擡起手,給她理了理濡濕的發梢,黯淡的聲音低低道:“……你不願意。”

蘇棠轉過身,嫌棄地瞪了他一眼:“我不開心成不成?”她不是不願意,只是無法接受這一切來得這麽倉促。

方重衣一怔,眼中情緒明滅不定,又無言地把人往懷裏收。

蘇棠照舊不買賬,掙脫掉他的懷抱,留給他一個冷冰冰的後背。

閉眼休息了片刻,她感覺身邊衣料聲窸窸窣窣,随後就被他裹了衣裳抱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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