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連過了兩天, 方重衣竟仍然看不見人影。
蘇棠原本是不打緊的, 拂冬苑有花有魚, 處處是景,住起來極其惬意,實在閑了, 還可以找唐音她們聚一聚。只是她心頭壓着一件事兒,按規矩, 成親第三天便是回門的日子, 雖然一時半會回不了南晟, 但總要去沐華宮拜見一下父王母後,說不定……這就是短期內最後一次相聚。
他們這趟出行已有三個月, 不日就要啓程返回南晟了。
傍晚,蘇棠在屋子裏信筆塗鴉,不一會兒有人送了些精致的小菜來。許是感受到世子妃心情煩悶,所有人皆是小心翼翼, 不敢出大氣,詩情畫意的拂冬苑像打了層霜,氣氛愈發的壓抑。
她懶洋洋挑了幾根青菜吃,沒吃幾口, “啪”的放下筷子, 站起身來。
這一站,滿屋子侍奉的人反倒紛紛俯身行禮, 侯府的侍女不停勸着“世子妃息怒”,本家帶來的急忙道“公主別見氣”。
蘇棠平日是極少為難下人的, 見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模樣,也是一愣。于是神色放緩了些,嘆氣道:“都起來吧,陪我出去走一走。”
她還是想去方重衣的住處看一看。
昔日,她在那人身邊做侍女,也算了解他的一些習慣,穿什麽樣的衣裳出門,束發還是束冠,帶哪一個私章,往往預示着他這一趟要出去多久,做什麽事。去他屋子裏看看,好歹心裏就能有底。
昨夜又下了場雨,庭院內,木槿、藍雪花的花瓣落滿地,侍女們正在清掃院內的落花。她們見世子妃來了,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低頭行禮,同時驚慌失措地對望,猶豫是不是要阻攔一下。蘇棠示意她們免禮,穿過了花木和小池,徑自往主屋走。
守在大門外的侍女見她就要推門而入,連忙福身道:“世子妃,這……”
蘇棠不理會,“咣”的一下推開了大門,幽涼靜谧的氣息随即撲面而來。
薰香味很淡,暖爐也是冷冷清清的,的确是兩天沒人落腳了。
“世子妃!”
身後有慌張的呼喚,蘇棠沒回頭,她聽出來是韓蘊,想必是侍女們剛剛急着去通報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幫人欲說還休遮遮掩掩的,仿佛做賊心虛一樣。
焦急的腳步聲沒一會兒跟上來:“世子他真的不在,難不成我們還能騙您?”
蘇棠回頭幽幽看他一眼:“我當然知道他不在,只是飯後閑得慌,随意走走不行嗎?”
韓蘊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還是吞回去了。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這屋子我還進不得了?”蘇棠說着,視線将客廳環視一圈,又去書房和卧室,奇怪的是,所有衣物都原封不動放着,似乎沒有帶走什麽。
逛了一圈沒什麽收獲,蘇棠便打算回去,離開卧室的那一瞬,她餘光看見紅木嵌螺钿的桌案角落沾了些殷紅色粉末,覺得好奇,便湊過去細細看。
琢磨了半天,她越發覺得不對勁。
……竟像是胭脂?
她用手指蘸了一些,放到鼻子底下細聞,味道偏甜膩,與自己平日所用的相比要濃重許多。
方重衣的房間向來都跟禁地似的,身邊也不設貼身侍女,按道理,平日這裏應當沒有女子出入,怎麽會留下這種東西?
韓蘊匆匆跟進來,視線一觸及那抹殷紅,面色倏地沉下去:“拿帕子來,給世子妃擦幹淨手!”
蘇棠腦子裏嗡嗡作響,一陣陣抽疼。她看了眼指尖沾的胭脂,頓生嫌惡,見有人送濕羅巾到面前,立刻把手指頭在帕子上使勁一抹,不夠,又抹了幾下。
韓蘊見她一臉厭惡的表情,才反應過來她誤會了什麽,連忙道:“不不,這、這其實是……”
他“這這這”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在這兒解釋什麽?等他回來再說吧。”
窗外秋風呼嘯,夜色悄無聲息降臨,蘇棠心頭泛起冷意,失魂落魄離開了院子。
直到回沐華宮的當天,方重衣依舊沒有出現,蘇棠徹底心灰意冷,也懶得再去過問什麽,叫人備了車馬便獨自去探望父母。
韓蘊是一道跟着去的,此外,鴻胪寺卿于大人、禮部侍郎顧大人也因為這個變故臨時去了一趟。畢竟,回門的日子丈夫卻音訊全無、不聞不問,怎麽看都過分至極。幾位大人忙前忙後地打點,又再三跟國主王後好言好語地解釋世子有要事不得不離開。
蘇棠知道,這門親事關系到兩國,也只能暫時按下心中委屈,做出無事的樣子,在一旁盡量打圓場。
國主脾氣好,聽聞理由也就表示理解了。王後一向護短,臉色是最不好看的,但見女兒心情還不錯,慶國這番賠禮道歉也給足了誠意,也就暫時壓下怒火,且看後續了。
五天後,國主和王後啓程回南晟,蘇棠照例是孤身前去送別。
臨行時,王後握住女兒的手,嘆氣道:“我們這一走,又不知何時才能見面,看你這邊這個樣子……着實放心不下啊。”
說到這王後不禁搖了搖頭,那位世子真把女兒放心上了嗎,這麽多天不理不睬的,多重要的事,比她還重要?
蘇棠笑着往母後懷裏蹭,親昵道:“您別多想了,他也和我說過的,過幾日便會回來了。”
國主摸了摸她的腦袋,和藹地笑着:“我們先啓程,你哥哥會在這裏多待幾日,若有什麽不開心的,千萬別憋着,可以和他說說。”
國主心裏也不樂觀,不知女兒在那位世子心裏到底有多少分量,但王後已經表現不悅了,他只能唱個紅臉緩和下氣氛。如今,有娘家人留在這裏,好歹對方也會顧忌些。
蘇棠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點了點頭。
道別之後蘇棠便打道回府。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轎子裏,怔然望着窗外熱鬧的街景,一想到父母也送走了,有種似解脫又似失落的空虛感。
“雪花落,甜的咧,好吃又不貴!”熟悉的叫賣聲從遠處傳來,勾起她腦海裏沉埋已久的回憶,想了半天,才記起是鳳仙街頭賣沙糕的攤點。那個老爺爺胡須全白了,自己每次去光顧,他都會熱情地盛滿一大碗。
順着鳳仙街第三個巷口往裏拐,是豆子胡同,進胡同再右拐走到底,就是她當初租住的小瓦房。
“停轎。”路過豆子胡同時,蘇棠淡淡對轎夫吩咐。
她掀開簾子,徑直往小巷深處走,侍女們不知她是何意,慌忙跟上。
蘇棠在小巷深處拐彎,輕車熟路來到自己從前住的那間青磚小瓦房,獨門獨院,透過木欄杆往裏看,藍花楹、茶梅都相繼開過了一輪,因為無人打理,枯萎泛黃的花瓣落了滿地。
她在第七根木栅底下抽出鑰匙,打開門鎖。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備用鑰匙。
院內一片蕭條,推門進了屋,淡淡的黴灰氣便撲面而來。支摘窗沒有合上,連日陰雨使得窗臺落滿了泥灰,桌上還鋪着她未畫完的線稿,筆墨随意地鋪張在一旁。
一切都令她恍如隔世。
看着淩亂的屋子,蘇棠的目光生出迷茫,疑惑自己怎會是這樣沒有收撿的人,回想最後一次離開家的情景,突然怔住了。
那天,她收拾好包袱就匆匆往琅玉湖趕,心裏想第二天就回來,再收拾也不遲,誰知這一去,往後的人生就再也由不得她。
桌上沾了些淺粉色的顏料,蘇棠看着莫名覺得刺眼,淺粉色逐漸和他卧房裏那抹胭脂重合。
她鼻子一酸,深吸了口氣,道:“我不走了,這才是我自己的地方。”
一片嘩然,滿屋侍女齊刷刷行禮:“……世子妃!”
蘇棠不為所動。下人們是拗不過她的,只能悻悻打道回府,有幾個侍衛自發在附近守衛着,她也聽之任之不理會。小婵跟她親近些,哭喊着說想一道留下,最終還是被哄着打發了回去。
她把屋子清理了一遍,把院子裏的落花也打掃幹淨,還頗有閑情逸致地去買了些小菜,準備自己做晚飯。
傍晚時分,橙紅色的夕陽照進檻窗,她正在後廚裏切筍,就聽見輕輕的叩門聲。
她最怕有人來凄凄切切喊她回府,嘆息着擦幹淨手,跑去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只有一個人,一襲青衫,俊眉修目,溫淡的氣質如三月煙雨。
蘇玄修。
“哥哥?”
“侯爺他們不放心,讓我來看看。”蘇玄修望着她,溫和地一笑,“我也不放心。”
說罷,他朝屋內随意地看幾眼,溫聲道:“在做飯麽?正好,哥哥也還未吃的,能不能在你這裏蹭一頓晚飯?”
他的聲音舒緩自然,幾句話便讓蘇棠放下心來,心裏那些混亂的思緒一下子平複了。她知道侯爺侯夫人他們必定是焦灼的,心中也時不時掠起愧疚,哥哥卻選擇了讓所有人都能安心的做法。
蘇棠抿唇,笑了笑:“當然可以,有貴客來訪,我怎麽能不好生招待呢?”
“什麽貴客。”蘇玄修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我就是你的哥哥而已。”
她招呼人進了廚房,從菜盆裏翻出兩個大苞米來:“正好,這苞米剝得我手疼,哥哥幫個忙。”
蘇玄修笑着點點頭。
從那之後,蘇玄修便借着蹭飯的由頭,時不時來打擾她,順便将日常所需的一應帶全了,暖爐,厚衣裳,初冬蓋的錦被等等……還幫她把木栅欄修繕了一遍,漏風的窗戶也補好。
蘇棠隐約感覺方圓十裏的侍衛多了一倍,蘇玄修倒也不隐瞞,只說當他們不存在,平日無事絕不會打擾到她。
連綿不絕的冷雨下了好幾天,每到傍晚還刮起北風,窗棚呼啦啦作響。蘇玄修知道蘇棠在意院子裏那幾盆花草,便冒着雨把它們一一搬到屋檐底下,衣裳都濕透了。蘇棠邊嘆氣邊數落他,找了件寬大的袍子給他換上,将濕衣裳簡單浣洗了一遍,晾在後院屋檐下。
是夜,蘇棠沐浴完,換了件寬松的衣裳,在妝臺前慢慢擦頭發。窗外雨聲瀝瀝,時不時有幽涼的風鑽進來,惹得桌上的燭光搖曳忽閃。
銅鏡正對着後窗,隐約映照出一片幽暗夜色。蘇棠歪着腦袋,一下一下梳着頭發,目光不經意掃過鏡面,赫然看見一個淺淡的人影從雨夜深處慢慢走來。
“棠棠。”
她登時背後一寒,回頭望過去。
窗外站着一個撐傘的男人,淺青雲岚紋衣衫,身形似乎比從前單薄。
雨水如斷線珠子從傘檐落下。他的面容被模糊,有幾分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