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柿霜糖

筵宴依舊熱熱鬧鬧進行着, 推杯換盞, 你來我往, 不少人目光迷離,面上已經染了幾分微醺。不知何處而來的黑霧,如夜色般彌漫了整個甲板, 與流光溢彩的燈火交纏在一起。身在其中的人們卻毫無覺察,只是眼神更多了些朦胧醉意。

方重衣靜立在高臺的屏風旁, 淡淡掃過場上渾然未覺的賓客, 又默然閉上眼。這種黑霧等同于微量的蒙汗藥, 令人陷入短暫的神志模糊,對外界變得遲鈍。免得待會兒東令閣的人出手, 引起騷動。

他一只手輕輕搭在屏風上,靜心凝神,側耳傾聽外界一絲一毫動靜,即便滿場都是嘈雜與喧鬧, 他仍然能聽見侍者從艙內走出,停駐在瞭望臺的飛鳥拍打翅膀,三樓的琉璃珠簾輕輕錯動。

他所在之處是精心選擇過的。發動念三千,需要合三人之力, 陣勢也要定點定位排布。所以, 一旦發動,他在劫難逃, 但刺客也會暴露自己的位置。

對他是賭,對東令閣人同樣是賭。

空氣中響起機括開啓的聲音, 清脆,細微至極。風勢驟緊,破風聲在耳邊響起,幽暗的迷霧中有冷光閃現,銀絲從四面八方飛來,瞬間編織成一張細密的巨網,将他圍聚。

方重衣驀然睜眼,旋動屏風上的暗格,高臺地面瞬間平移開。白衣身影從層層銀絲的縫隙間閃身脫離,縱身一躍,跳進密室之中。

銀絲鋒利如刀,攪碎了帷帽輕紗,裂帛聲嘶嘶不絕。轉眼間,高臺上已空無一人,只剩一地碎紗。

漆黑的暗道裏,方重衣拿出火折子,輕車熟路點燃牆壁上的銅燈,暖光如水流淌開來,照亮了昏暗的夾層空間,天花板很低,幾乎挨着他的頭頂。這艘游船早先就被他改造過,每層樓之間都多了這樣的夾層暗道,錯綜複雜,開啓的機關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關于念三千殺陣的排布,他同樣請教了精通機關之術的行家,細細推算過,當目标站在甲板的高臺之上,偌大的游船會有哪幾處是刺客落腳的地方,據此提前下好了埋伏。

方重衣順着右側的牆壁往前走,旋開機關,頭頂的木板即刻平移開,一束燈火照進來,藏在夾縫的繩索也同時間落下。

他手握繩索,借力沒幾下就爬出去,進了一間儲物的倉房。

他整了整衣裳,推開門,三個短袍勁裝的侍衛剛好匆匆趕到,對主上躬身行禮。

“世子爺,唐倦已擒獲。”

方重衣微微點頭,領着侍衛一路上了瞭望臺,手撐欄杆縱身躍出,跳到低處的屋檐上。這是一座重檐角樓的頂層,背光面跪着個容長臉的男子,面容陰郁,眉骨有一顆黑痣,被一群侍衛死死扣押着,低着頭一聲不吭。

方重衣使了個眼神,侍衛們才小心翼翼放開手。此地設下了千機鎖,唐倦雙手被攢尖頂飛出的銀絲反綁,雙腳則被屋脊裏鐵環的縛住,半點不能動彈。

他居高臨下審視了片刻,緩緩傾身,嘴角勾起雲淡風輕的笑:“可有遺言?”

怎知,唐倦的右手猛地掙脫出來,方重衣毫不訝異,掌風叩擊他手腕,唐倦袖中飛出的銀光偏離方向,頃刻之後,一叢銀針落雨般紮進瓦片中。

唐倦見暗器被盡數擋去,袖中又滑出匕首,揮刀刺去,可惜他底牌盡失,單論外家功夫完全不是方重衣的對手,頃刻便被拆招擒住。

這一瞬讓在場的侍衛措手不及,回神之後,無一不是冷汗涔涔,剛剛那發暗器若不是被打偏,世子爺眼見就要被刺成篩子。

“狗皇帝身手不錯……”唐倦頹然地一笑,目光徹底黯了下去,滿臉死氣。

方重衣耳力非凡,聽到暗器上膛的聲音,所以早有防備。他攥住唐倦手腕,饒有興味打量他血流如注的手指,眼底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唐倦的手本是被銀絲反捆着,是自行絞斷了三根手指,才得以掙脫出來。

“善機關暗器者多工于巧計、行事奸猾,你倒是很有血性。”

侍衛用鐵鏈将人絲絲入扣地纏起來,唐倦再無動彈的餘地,這次他就算斷手斷腳也逃脫不出。

“處理了。”方重衣随口吩咐完,便起身離開。

他不喜歡看見冰冷的屍體。

十歲那年,刺客突襲,頭天還在談笑風生替他打棗子掏鳥窩的侍衛們,轉眼在他面前一個個倒下,衆人以命殺出血路,由一個侍衛拼死護他離開,最後帶着他狼狽躲進山洞裏。

方重衣害怕,一直攥着他胳膊喃喃自語,許久才發現對方的身子已冰涼,只是眼睛還睜着。方重衣看着他,愣怔了很久很久,又不願合上他的眼,仍然絮絮同他說着話,仿佛對方還活着一樣。

他在山洞裏瑟縮了一天一夜,那具屍體是揮之不去的恐懼,也是唯一的陪伴。

“我不信,念三千無人可逃脫,你怎麽可能——”唐倦沙啞的聲音傳來。

“想知道?”方重衣駐足,卻沒有回頭,眸子裏疏淡的笑意如同鏡花水月,不達眼底,“待下了黃泉問謝浮風去,他會告訴你,為何自己缺席了。”

唐倦的瞳孔驟然放大,謝浮風是三人當中最為周全謹慎的,他是用毒的聖手,雖瞎了眼睛,其餘四感卻是常人的百倍千倍,因此對外界一聲一響、一丁點氣味都異常警覺。怎麽可能在他和月平林都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就被殺了?

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眼前孤冷的背影,念三千的陣勢缺了謝浮風,自然會出現漏缺的一面,但即便如此仍是威力無邊的。想從萬千銀絲織成的天羅地網中尋找漏洞,全身而退,需要多麽敏捷的應變和身法。

唐倦面如死灰,良久,喃喃低語道:“不可能,他絕不會……”

方重衣沒有理會,沿着屋檐躍到對面客艙的過道。室內傳來急雨般的腳步聲,一雙勁裝侍衛走到他身邊。兩人面有難色對望了一番,其中一個才拱手回禀道:“世子,月平林他……不知去向。”

他淡淡“嗯”了一聲,沒有發火的意思,也沒有半分意外。他知道月平林不是這麽容易中招的人,所以連陷阱都沒有設下,只是命人在埋伏處灑了些松葵香。人對這種香料不甚敏感,卻是裳鳳蝶最愛追逐的對象。他早先便命人将蝴蝶放了出去。

天色已經濃如潑墨,游船之上,或明或暗的燈火連成一片,如瑰麗燦然的寶石。夜晚視野本就不佳,方重衣這樣的眼睛更是什麽也看不清,幹脆閉目休息。

一位須發白眉、滿面皺紋的老者從身後無聲走來,半眯着眼遙望停在右舷處的蝴蝶,蝶翼在夜色中閃着熒光,分外明顯。

“世子,月平林在右舷下的暗道裏。”他的呼吸聲蒼老而沉重,像漏了氣的風箱。

方重衣緩緩睜眼,淡聲道:“翊先生來了。”

這些暗道都是他們之前精心設計過的,月平林既然能藏身進去,想必唐倦早一步對這艘船有所洞悉,并做了手腳。

翊先生半跪于地,叩擊地面單數順次的木板,傾聽聲音,又翻開其中一塊,輕扯裏邊的鐵線。

比之前繃緊了幾分。

“唐倦反應倒是機敏,短短半日便摸透了這船上的關節,還反客為主,布置了埋伏,不愧是門下最一流的暗器高手……”

方重衣微微沉吟,沿着過道,往甲板右舷的方向慢慢行去,在過道盡頭停下來。

他視力雖不好,卻隐隐能看到右舷附近覆蓋了一片零星散碎的陰影,輕盈地停留在甲板上,怎麽也不願離開,分明是裳鳳蝶了。

“月平林一直留在暗道裏,似乎沒有逃跑的意思……”翊先生渾濁的雙眼盯着那片蝴蝶出神,眉頭不自覺皺起,“這三人一向深謀遠慮,配合無間,唐倦謝浮風雖已身死,但隐患仍在,世子要當心是請君入甕之計。”

他點頭,平靜道:“唐倦留下的埋伏,還要勞煩翊先生拆解。”

“世子爺請放心。”昏沉夜色中,老者幽幽地笑了,随着齒輪機括聲滴答答響起,蹒跚的身形遁入過道底下,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方重衣越過欄杆,跳到對面的屋檐上,又順次往下躍去,如雲似雪的衣袍在夜色中翻飛,敏捷的身影随即落在一樓開闊的甲板上。

他旋動欄杆頂部的蓮花柱頭,地面随即平移開,露出一道入口。明亮燈火下,通往暗室的道路顯得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方重衣沿着樓梯,一步步向下,沉着的腳步聲在空曠幽靜的暗道內盤旋回蕩。

他取了火折,點燃牆壁上的銅燈,暖黃色的燈火緩緩鋪開,如水流瀉,照亮一丈之外的淺黃衫身影。

這短短一丈的距離,不知埋伏了多少機關暗器,藏了多少殺機。方重衣默然靜立在原地,目光微凝,打量不遠處的人。

——月平林是個面容清秀、三十來歲的男子,雙頰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前方,地上拖出一道狹長的影子。他呼吸平緩,姿态也是放松的,沒有絲毫的殺意和攻擊性。

“謝浮風死得不明不白,這一點我的确很好奇。”月平林望着他,目光平和,聲音也是平淡至極。

方重衣沒說話,灰淡的眸子慢慢變得幽深。等翊先生将埋伏一一拆解,便是他取對手性命之時。月平林明知他在等待這個時機,卻還是不慌不忙在這閑聊,手裏究竟還握着什麽底牌?

他心頭蒙上一片陰翳,有一種陌生的情緒郁積在胸口。

是不安。

“有什麽不明白的,中毒而已。”方重衣随口回答。

月平林目光中掠過幾分驚詫,轉瞬如漣漪消散。

謝浮風是萬裏挑一的用毒高手,他雖然眼盲,但靠嗅覺便能識得千萬種草藥和毒蟲,他那雙手經年累月地調配毒藥,變得僵硬烏黑,早已是百毒不侵,他下毒從未失手過,更不可能被本家的絕學暗算。

月平林目光微沉,啞聲問:“什麽毒?”

方重衣心念雜亂,目光不自覺向暗道深處游移,淡漠地回應:“軟骨散。”

月平林聽聞,倏地擡眸直視向他,面色亦不再平靜。

軟骨散說穿了,不過是高級的蒙汗藥,勁頭大些,唯一一點優勢也就是味道極輕極淡,但只要是對毒理稍有造詣的人都能防備,更何況是謝浮風。

“你如何下的毒?”他冷聲問道。

影影綽綽的燈火晃得方重衣心煩意亂,幹脆閉上眼,他聽到隔間細微的嘀嗒聲,是齒輪在緩緩錯動,翊先生已經拆除大半了。

“客房裏下的。”輕描淡寫的聲音回答。

月平林不說話了。衆所周知,客房是上船那一刻由賓客們自行抽取,完全無定數,又如何未蔔先知在房間裏下毒?更何況他們三人精心隐藏了身份,與素人無異,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們的行蹤都不是易事。

他越是看不透,越是死死盯着眼前人,輕衫落拓,随性桀骜,不加掩飾的鋒芒和少年氣自成一派風骨,但……與傳言中端方持重的少年天子似乎有些偏差。

方重衣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心頭濃重的不安讓他眉眼染上幾分不耐。

“不用瞎猜了,每間客房都下了軟骨散,無論他怎麽抽都沒有差別。唯一的差別是……他是個瞎子。”

月平林眸子驀然睜大,呼吸一滞。

“油燈裏有解藥。軟骨散釋放的同時,解藥自然将毒性抵消了,對其他人來說沒有任何影響。而謝浮風看不見,不會去做點燈這種事,自然中招。”

滿室陷入一片幽靜。

良久,月平林發出一聲苦笑:“果真是令人防不勝防,誰又能想到,整艘游船都是天羅地網的圈套……”

隔牆內傳出鐵線斷裂的聲音,方重衣尋聲側望,這幾乎是一個信號,代表翊先生已将所有障礙掃除。

“還不來殺我?”徐徐如水聲音又從對面傳來,仿佛回蕩不散的幽魂。

方重衣心煩意亂至極,凜然目光如兩道冷電,落在月平林身上:“不要拐彎抹角。”

“着急了?”月平林聽罷,竟是淡淡地笑了,“那我便說的更明白些。天字第七號客房……早些時候謝浮風去光顧過,那裏可是住着一位姓蘇的姑娘?”

“你!”

那一瞬間,方重衣手足僵冷,全身的血液都凝滞,難以遏抑的怒火在胸中激蕩。他袖中滑出匕首,想也沒想便徑直刺上去,沒有任何招式或技巧可講,也不再防備什麽埋伏,是莽撞的、近乎瘋狂的發洩。

他瘋了。

所經之處引動了機關,縱橫交錯的銀絲從兩側飛迸而出,卻因為被翊先生破壞而紛紛歪斜。銀絲力道不足,只堪堪絞碎了他的衣角。短短一丈的距離,織成了細密的大網,在燈火中閃着銀白色的冷光。

月平林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閃,只是笑着。

方重衣不管不顧沖上去,小腿被根銀絲絆住,硌出了血,也像是毫無知覺。

直到匕首狠狠沒入對手腹部,汩汩鮮血不停滲出,染紅了他的手,滾燙的溫度才讓他恍如隔世般清醒過來。

自從十歲那年,和死去的侍衛待了一天一夜以後,方重衣就再也不願看見了無生氣的屍體,即便後來,他已經可以随意主宰很多人的生死,卻也從未親自動手去了結一個生命。手底下的人心照不宣,殺人時絕不會驚動世子爺。

不是恐懼,也并非虛僞的良心不安,而是單純的厭惡。

厭惡那種無能為力的心緒,更多的是厭惡他自己。

月平林的身子顫抖不停,目光既熾烈,又泛着死氣沉沉的空洞,暴睜的瞳孔裏映着他的影子。鮮血越來越洶湧,方重衣覺得那血很燙手,陡然松手,後退了一步。

他也從未想過有這一天,自己會瘋了一樣去殺人。

月平林盯着方重衣暗淡沉郁的雙眸,身子抽動了一下,似想到什麽,彌留的笑容一點點消失,變成驚懼和錯愕,他雙足踉跄,像一塊木板重重倒在地上。

“你不是他……”嘶啞的嗓音喃喃念出這幾個字,便沒了聲息。

唯有雙眼不甘地睜着。

方重衣絲毫沒有理會,他聽到齒輪連續錯動的輕響往東邊蔓延,是天字第七號的方向,當即不顧一切地趕去。

房間裏靜悄悄的,落針可聞,燈火被微風帶動,偶爾跳一下,都讓蘇棠戰戰兢兢的。

她連續聽到好幾次咔噠、咔噠的聲響,像鐘表那類很精密的器械,一開始很遠,像在牆根,又像在隔壁客房,後來越來越近,已經到這間正廳了,也就是在她腳底下。

手指不知接觸了什麽,像起了疹子似的發癢,她心不在焉想這個季節應當已經沒有蚊子了,一邊使勁用指甲掐手指。

走廊一點人聲也沒有,一定都去甲板赴宴了,她很希望有人在外邊兒走動走動,鬧出一些煙火氣,自己也能安心點。

她點好最後一錠金子,起身去倒茶,怎知腳下忽然泛起嘩啦啦的響聲,像車輪轉動,嚴密的地磚忽然往兩側平移,像猙獰的巨獸張開血口。

她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身子在半空的時候,蘇棠餘光看見地面已經打開一個大洞,滿屋桌子凳子齊刷刷跟着往下掉。

她在做白日夢嗎?!

半空中,有只手猛地握住她手臂,随即整個人把她攬住,往自己懷裏拽。

蘇棠處在重心失衡的狀态,視線模糊,看不清周遭情況,慌得像八爪魚一樣摟住他脖子,兩人齊齊地往牆上撞去。

那人在空中調整角度,讓自己背部撞上牆,蘇棠只是腦門磕在他肩膀上。這一瞬的巨變着實太詭異,她心頭起了一陣戰栗的寒意,好在熟悉的溫度和氣息讓她寬心了些,不自覺拽緊他的衣襟。

還沒站穩,那人又護着她貼牆翻轉一圈,蘇棠後背貼上牆壁,被鎖進狹小又安全的空間裏。

方重衣實在不放心,又把她整個人圈進懷裏,手臂護在她周圍,屏息等待有什麽暗器飛出,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周并無任何一丁點兇險的動靜,只有兩人衣袂窸窣,發出很親近的微響。

他的目光慢慢沉靜下來,思緒也變得清明,東令閣手段雖狠毒,卻很少去對付無辜之人,既然月平林當時特意提到蘇棠,恐怕是有別的目的。

蘇棠被抵在牆上,狼狽地喘了幾口氣,經歷莫名其妙的巨變,她手腳都是軟的,慌得六神無主,剛想擡頭看到底發生了什麽,眼睛就被一只手蒙上了,手心的溫熱貼上來。

“不要看。”男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清潤嗓音如金玉琤瑽,冰冷而精致,蘊着高貴從容的氣度。

她再熟悉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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