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過半, 夕陽染紅了大半天空, 又随着時間推移緩緩降落, 沒入幽深的水平面下。赤紅的湖水在夜幕籠罩下變得越來越昏沉,最終成為幽深不明的黑色,遠遠望去像劃開了一道不見底的深淵。
游船甲板上, 琉璃宮燈次第被點燃,每層每戶的客艙也亮起星星點點的光, 流光溢彩的燈火倒映在湖面上, 仿若璀璨的銀河。
蘇棠是半個路癡, 一個人沿路打聽,幾經波折才找到通往甲板的路。沿途看到無數侍者匆忙來往, 擺桌的,布置碗筷的,端茶水蔬果的等等。晚宴設在甲板上舉行,聽說屆時無雙公子也會露面, 宣布拔得頭籌者。
她經歷了下午的比試,才知自己真是過于杞人憂天了,畫待诏的考選只是參差不齊,高手還是有不少的, 游船這次……起碼半數的人都是瞎湊熱鬧。
一百金對這些權貴而言, 似乎沒有任何誘惑力。女孩子,大都是因為傾慕無雙公子而來, 小部分則考慮得更現實更周全,想借此機會覓得良婿。至于男子, 走仕途的忙着拓寬人脈,在前輩面前混臉熟,從商的大老板們見縫插針,攀關系拉生意,一個個聊得紅光滿面。
當然,也有一群出淤泥而不染的文人雅士,他們是為了傳說中一筆千金的“南客”而來,至于是真心崇敬還是心懷不服想一較高下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乎,試場上心照不宣分成了三派,姑娘們聚在一起聊閑,順便暗暗攀比衣裳首飾,男子則高談闊論慷慨激揚,文士們自發安靜地聚在角落,井水不犯河水。
孤零零被剩下的蘇棠自成一派,哪也融不進,仿佛是一個異類。
她左右踟蹰,最終決定和那些文士們搭搭話,聊聊這次的比試。被問起為什麽會來時,蘇棠實誠地坦露想拿“一百金”,那群書生立刻變臉,把她排擠出圈子了。
不知為何,無雙公子将筵宴的時間定得很晚,戌時才開始。此時是深秋,剛到申時暮色便悄悄降臨,申時的時候,天色已然全黑了,游船上下亮起大片的燈火。
甲板吹着一陣陣夜風,蘇棠半眯着眼将宴席細細掃過,發現唐音在最左側宮燈旁的一桌宴席上,立刻碎步跑過去。
“阿音!”
唐音正心不在焉剝着橘子,見她來了,頓時綻放笑容。
“棠棠,下午發揮得如何呀?”
“哎,不提也罷。”蘇棠搖搖頭,從果盤裏拿了一塊酥糖吃,“不過是借個由頭,讓這些權貴相互走動交際而已,這一百金八成也發給關系戶了。”
“這也不一定吧……無雙公子不至于偏袒誰,你這麽優秀,他必然會青眼相待的。”唐音似乎對橘子起了執念,剝了一個又一個,光自己吃不夠,還一個勁塞給蘇棠,“還有一刻無雙公子便要到場了,我真好奇他到底有多好看。”
她們這桌臨靠甲板邊緣,偏僻又安靜,與旁桌熱火朝天的氣氛相比,簡直不像是在一個世界。
蘇棠将這一桌的人環視,幾個文靜的姑娘,大抵都是不愛湊熱鬧的。
她往遠處燈火璀璨的高臺一指:“那什麽公子……待會兒是出現在那裏吧?離咱們這老遠了,看不清鼻子眼睛的。”
唐音森森一笑,掏出個怪模怪樣的竹筒:“我帶了這個,還怕看不清?”
“是什麽東西?”
“千裏望!”
蘇棠接過,把它舉起來,閉住一只眼透過竹筒凝望,遠方景物頓時放大好幾倍。
剛上手控制還不穩,視線晃到高處一片屋檐上。一張陰郁的容長臉從眼前一閃而過,令她打了個寒顫,再定睛一看,屋檐上已然是空空蕩蕩,只剩月色投下一片銀光。
誰沒事兒跑屋頂上去?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可她分明記得,那張臉眉骨上還有顆黑痣,若是錯覺,哪來這麽具體的細節?
“棠棠,看見什麽了,這麽害怕?”唐音輕輕拍她的肩膀。
“沒什麽……看錯了吧。”她把竹筒還回去,“挺清楚的,說不定連無雙公子的眼睫毛都能看清。”
唐音笑得倒在她肩膀上:“一個大男人,要什麽眼睫毛啊?”
“那也不能這麽說……”她望天默默想了想,方重衣眉眼那麽出彩,除了那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睫毛也是功不可沒的。當時吃毒蘑菇中毒,坐在她面前一動不動,每次一眨眼,眼睫毛就撲簌簌的,很難不讓人心頭動搖。
人群爆發一陣呼聲,夾雜着女孩子們按捺不住的私語。
唐音猛地扯了扯她衣袖,蘇棠回頭,定睛往首席的高臺處一看,白衣勝雪的公子出現了。
無雙公子頭戴帷帽,雪浪般的絹紗自帽檐垂落而下,在夜風輕拂下行雲流水地飄浮着。
“啊,臉被遮住了!”唐音洩氣,語氣裏盡是失望。
“故弄玄虛……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人,說不定長得根本不好看,只不過賣個噱頭而已。”蘇棠剝了一顆花生米,滿是不屑地開口。
然而場上賓客興致愈發高漲,姑娘們更是手捂胸口,兩眼放光。
無雙公子将寫有排名的卷軸交予身邊錦衣侍者,那人便徐徐打開卷軸,朗聲宣布冠軍得主。
滿場的喧鬧戛然而止,唐音也不自覺攥緊了她的手。
末席的她們聽不太清,蘇棠只隐約聽到“黃西仁”,随即,遠處便爆發一陣小小的騷動,青衣書生朝同伴們連連作揖,在侍者的帶領下,滿面春風接過一盤光芒閃耀的黃金。
蘇棠頭一次看見貨真價實的黃金,眼睛都直了。但黃西仁畫功紮實,業內是有口皆碑的,奪得頭籌無可厚非,她也不會怨什麽。
黃西仁下臺了,看着燦黃的金子晃來晃去,蘇棠還沉浸在巨大的視覺沖擊中,連錦衣侍者又絮絮叨叨說了什麽都沒注意。
此時,唐音卻猛地搖她手臂:“棠棠,喊你呢!趕緊去領金子呀!”
她如夢初醒,見滿場賓客已經紛紛望向自己,有陌生的眼神,也有人竊竊私語“這不是翰林新來的那位女畫師嗎?了不得。”
“你看你,自己的名字都沒聽見!”唐音比她還着急,推推搡搡把她往前趕。
蘇棠還半信半疑,卻親眼看那侍者又從屏風後端了盤黃金出來,金子碼得板板正正,燈光下閃爍着流光溢彩,分外可人。
她一陣狂喜,整個人仿佛要飄起來,使勁捏了捏臉讓自己鎮定,放下手裏的瓜子花生,百米加速沖上去。
眼見模糊的人影往前飛奔,滿場看客吓得忙讓出一條小道。
蘇棠踏上高臺的矮階,可能是太歡喜了也可能是跑太急了,腦袋裏暈頭轉向的。侍者端着黃金,卻只是站在原地不動,似乎是在等待主上的指示。
靜默如水的公子忽然開了口:“恭喜蘇姑娘。”
她眼睛沒離開過那盤金子,聽見聲音,這才回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轉頭一看,修長的身姿如冰雕玉塑,周身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冽氣息,燈火越是璀璨,越襯出那人的清冷。
“多謝!”蘇棠露出燦然的笑。
全場人都能聽見她清脆嘹亮的聲音。
侍者上前,将滿滿一盤黃金交予她手中,還貼心提醒:“有點重,姑娘小心。”
蘇棠忙不疊點頭,雙手接過來。金子上手那一瞬,差點把手臂整脫臼,她咬牙穩住,将托盤穩穩護在懷裏。
無雙公子徐徐走下一步臺階,悄然接近她身側,行止之間氣度雍容,自帶幾分清雅貴氣。
“姑娘若好奇在下的樣貌,也是可以看看的。”公子的聲音溫潤如玉,似乎在風雅地說笑,卻又蘊藏一絲莫測之意。
宴席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女孩子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又是豔羨又是期待,誰不好奇公子的容顏,誰又不想一睹其風采呢?
唐音也舉起望遠鏡放到眼前。
蘇棠幸福得要昏過去,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麽,想也不想便眉飛色舞道:“多謝公子,非常感謝!”
——說完,就抱着黃金歡歡喜喜跑了,完全沒有理會他長什麽樣。
氣氛瞬間冷場,人們或好奇或喜悅的表情僵在臉上,眼睜睜看着蘇棠跑回客艙。無雙公子輕咳一聲,身姿微有些僵硬,只有如雪的帷帽仍然飄拂着。
錦衣侍者扯出一個笑,忙對衆人道:“繼續,大家繼續,今夜務必盡興啊。”
蘇棠喜孜孜回了客房,将一錠錠金子清點好,裝進包袱裏。随着腦子逐漸平靜,方才的一幕幕聲形畫面又慢慢浮現眼前,變得清晰。
——那位無雙公子身段很眼熟,嗓音質地如玉石,溫潤中透着清冷,靠近她身側時,有種熟悉的草葉氣息,微苦,又清幽淡雅。
一度壓得她喘不過氣,遠離之後,又偶爾會出現在她的夢裏,像吃了苦糖郁在胸口,成為化不開的惆悵。
她腦海裏冒出一個不可能的念頭,不自覺怔然出神,連金子滾落在地也沒注意。
“咔。”
細微的輕響從角落冒出來,在靜谧如水的氣氛裏顯得格外突兀,吓得蘇棠手一抖。這聲音十分陌生,不是風吹窗戶帶起來的,也不是珠簾或門櫃磕碰的正常動靜,是鐵質的,冷硬利落,像什麽機括齒輪發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