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把衆人的視線紛紛引了去。蘇棠擡眼看, 紛争就在自己右前方的位子, 好巧不巧, 還正是之前搶她座位的那位紅衫姑娘。
“蕭月,我剛剛分明看見從你袖子裏掉出來,還敢狡辯?”曲秋意不疾不徐擺開手邊畫筆, 看也不看旁邊面紅耳赤的紅衫姑娘,“既然有明文規定, 不許私自帶顏料, 你這便是舞弊, 當逐出考場才是。”
“我沒有……”蕭月急得眼泛淚花,又怒氣沖沖指向她, “你污蔑我,你——”
青灰色公服的官員聞聲趕來,考生們見了,紛紛誠惶誠恐地低聲喊:“段大人。”
蘇棠記得, 這一場的監考官共有兩位,一是這禮部司務段賀文,另外一位則是翰林院學士姜韬,後者顯然分量重得多。但到底只是選招雜流, 不同于科舉那麽重大, 姜大人也只是來鎮鎮場子兼公布試題,不會全程待在這裏。
段賀文撿起她腳邊的油紙包, 思量片刻,冷冰冰開口:“證據确鑿, 請立刻離場,勿要打擾了旁人。”
一旁的蘇棠驚了,蕭月固然不是什麽好人,但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定罪,也太武斷了吧?
蕭月雖然氣焰嚣張,到底只是個小姑娘,何況曲秋意還是員外郎的女兒,就算被她污蔑了,自己也無力抗衡。無人理會的蕭月,抽抽搭搭哭了一陣,見沒什麽意思,灰溜溜跑出學館。
蕭索冷風透進窗縫,嗚嗚作響,館內的氣氛比之前還要沉寂,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
曲秋意眼中閃過幾分得意,和段大人交彙了眼神,這是她父親的密友,不幫她幫誰?
這個細節被蘇棠看進眼裏,怔了怔,随即挪開視線,心道真是廟小妖風大,正兒八經的科舉都比這規矩多了。
計時的香被點燃,一位青袍白發的官員走到正前方,正是姜大人。他肅聲強調了幾句考場的規矩,便揭開木板上的綢布,正楷書寫的題面顯露出來。
兩個字,須彌。
場上氣氛如同凍結的寒冰,停滞了一瞬,連呼吸聲都聽不到,随即便漾開一陣窸窸窣窣的低語,不少人面露難色。
這根本沒指名畫山畫水還是畫花鳥蟲魚,算什麽考題?蘇棠也頭大,出題人怕是神怪話本看迷怔了,腦髓産生了一點問題,才寫下這道題面的。
她記得,須彌是佛教的說法,最通俗的解釋是一座山,神住的山。往大了說須彌是諸山之王,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三千世界,盡在微生……蘇棠覺得往這個思路想太扯了,短短一個時辰她也表達不出如此高深的理念。
作畫是抄不來的,能畫到什麽程度便是什麽程度,因此随便看周圍也不會被制止。她環顧四周,果然大部分人畫的都是山,可她又想,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畫山,又怎麽和須彌扯上關系,說它是武當山太行山也行啊。
佛教典故她曾翻看過,依稀有印象,須彌山是護法神帝釋天居住的地方。帝釋天……是個一言難盡的神。他容顏絕美,男生女相,在寺廟中常常是少年天子的形象。他懲惡扶善,護持佛法,最初兩世都因行善積德而功德圓滿,升作天帝,又因為殺生惡業堕入畜生道,第三世甚至下了地獄。
這樣随心所欲的善惡觀,令蘇棠想到一個人,準确的說,是那天洪幫營寨外,滿身血向她走來的白衣人。
有想法她便開始落筆了。有一點與她所料不差,場上大多數人都直接以重色暈染,大開大合的粗放畫法。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作細致精謹的勾線,而且萬一手滑出錯,也好點染色彩糊弄過去,不會顯得太紮眼。
蘇棠不疾不徐開始勾線,每一步都細膩到位。左右的人時不時投來看笑話的目光,這麽精雕細琢的确更出彩,更容易脫穎而出,可時間到了沒畫完不也是白搭?
但沒過一炷香的時間,大家紛紛變了眼神,她的線條爐火純青,穩健又流暢,有些人哆哆嗦嗦才畫幾根線條、或是濃淡暈糊了,蘇棠這邊已經勾勒出大半輪廓,大局初定。
時間的确不夠用,但她的手速完全夠用,有精益求精的資本。
曲秋意就在蘇棠相鄰的左側,見她技法純熟運筆如飛,咬緊了嘴唇,待姜大人離場後,立刻和段賀文暗中對了眼神。
她時而畫幾筆,時而注意蘇棠的動作,見她正在暈染最右端的雲煙,離自己較遠,便不動聲色靠近了去,袖子輕輕一拂,幾支極輕極細的勾線毫筆從桌面啪嗒啪嗒掉了地。
蘇棠聽見這幾聲清脆的聲響,回過頭往地上看,一雙腳碰巧也走過來,靴子“剛好”攆在她那支狼毫筆上。
“啊,我的——”
小小一聲驚呼,讓周圍目光紛紛聚集而來。
段賀文淡淡看她一眼,這才擡起腳,将散落的幾支畫筆一一撿起來,沒說還給她,反倒是不疾不徐左右端詳。
蘇棠見其中兩支筆頭都被踩扁了,心疼不已,那可是她花大幾十文買的啊!而且是用來雕琢人物眉眼神态的,屬于最畫龍點睛的部分,絕對不能缺少。
“這是你的?”段賀文仍然沒有歸還的意思。
蘇棠聽這找茬的語氣頓覺不妙,嘴上只能先回應:“是我的。”
段賀文默默朝曲秋意那邊看一眼。
片刻後,對面傳來輕輕一聲嗤笑,嬌柔卻綿裏藏針的女聲響起:“別人都是帶一支羊毫大鬥、大蘭竹、長鋒短鋒……統共七支就綽綽有餘了。你倒好,光是勾線條就用五支,排場可不是一般大呢,是不是還要找兩個副手給你鋪紙磨顏料啊?”
這般莫名的挑釁實在嚣張,但曲秋意是工部員外郎的女兒,家裏有財有勢,考生們頂多看幾眼,也不敢流露什麽不滿。
蘇棠愣神,不知她為何無故發難,說得這麽夾槍帶棒,卻見曲秋意又是眼波一轉,開口道:“段大人,您倒說說看這合不合規矩?”
段賀文沉吟片刻,淡淡點了頭。
段賀文不是內行人,根本說不上各種各種畫筆的稱呼,但領會了曲秋意的意思,順勢附和道:“的确。試場能帶多少支筆、哪些用具,公文裏皆有明确規定,你這已經違反了條例,說嚴重點,同樣是舞弊行為。”
蘇棠頓時氣炸了,當時條文她仔仔細細來來回回看了三遍,只說畫筆用具自備,根本沒有訂立得如此詳細。
“我也是看過公文的,沒有說——”
“難道你在質疑本官?”段賀文冷冷打斷她的話,面色淡漠,沒有一絲一毫動容。
蘇棠本來還想開口争辯,看見他冷冰冰的眼神,忽然生出難以名狀的頹喪感,喉間發堵,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明白了,這兩人根本是在一唱一和,無中生有,借由頭給她扣帽子而已。段大人是這裏的主考官,就算找公文跟他硬磕到底也沒用,他甚至可以當場添一筆細則來對抗你。因為這只是技藝者的選召,朝廷歷來不重視,也沒樹立什麽規矩,一灘渾水。
天高皇帝遠,在這裏就是他說了算,沒人管得着,自己再怎麽努力也無濟于事。
她看着自己未完成的畫,忽然覺得線條是那麽慘淡,整個人仿佛被一盆冰水當頭罩下,手足僵硬,再也沒有力氣繼續。
曲秋意洋洋自得,手上細細描着一顆青松,嗓音更尖利幾分:“歷屆考選都是天子下達旨意,段大人不過是兢兢業業按規矩辦事,你若不服,去和皇上理論呀?不過提醒你一句,說話別像方才那般口無遮攔,藐視皇威……可是死罪哦。”
蘇棠咬牙,把畫筆捏得死死。
她哪有可能見到皇上,還拿這種事跟皇上理論?曲秋意根本就是在耍流氓,搬皇上這尊大佛來堵她的嘴。
“依朕看,藐視皇威……說的不就是你自己?”
金玉質地的嗓音從大殿後方緩緩傳來,平和溫潤,卻不怒自威。
試場上瞬間靜若無人,考生們紛紛回望,面色茫然,只見右側屏風後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影子,側影被燈火映在絹紗屏案上,身姿挺拔,氣韻高貴。
曲秋意也愣了愣,屏風後的影子竟自稱“朕”?開什麽玩笑,皇上連科舉會試都極少去,有閑工夫跑這來?
段賀文一開始被吓住了,臉色白了白,馬上又恢複鎮定。他官品不高,極少有機會見到皇上,辨不出身形聲線,但似乎也沒什麽必要,皇上怎麽可能會來這種地方?
所以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
此時,姜大人也跟着侍衛從外邊返回。他原本只是巡巡場子就走,怎知剛到書院大門,忽然被幾個禁衛截住,說上邊還找他有事,只能雲裏霧裏跟着回來。
一路上他還想不明白,能差使禁衛的人就那幾個大人物,會是誰來了?心中翻來覆去過濾好幾遍,也尋思不出答案。
待看清屏風後男子的面容,姜大人登時剎住腳步,他萬萬沒有料到就是最不可能出現的那個人!
姜大人當即擺正了身形,恭恭敬敬鞠躬做長揖。
“老臣不知皇上來此地,怠慢了聖駕,請皇上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