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紅姜糖

人生三大難, 借錢, 還債, 和……要債。哪一樣都脫不開這黃白之物。

為了順利借到銀兩,唐音甚至破天荒地起了個早床,這對她來講是極為重大的犧牲了。

清晨的沈府總是熱熱鬧鬧, 小丫鬟忙着給院牆下的花草澆水,孫管家正指揮家丁們搬運一些舊書冊, 趁着天氣好, 可以拿出來曬曬, 去一去黴味兒。

唐音毫無阻礙地進了大門,門口的小厮見她, 禮貌地道了聲“唐姑娘”,便請人進府。一路上遇見形形色色的家丁丫鬟,大家都毫無意外之色,紛紛客氣地行禮, 跟對待自家小姐似的。

畢竟是借錢,還借這麽大一筆巨款,唐音心裏沒有底,只覺得院牆也高了, 各色面孔也比平日嚴肅了。她撞見平日最相熟的喜穗, 一把抓住她,問:“你們少爺呢今天在哪兒, 是不是去商行了?”

喜穗歪着頭,想了想:“應當是的。少爺忙, 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門的,就算不去商行也定是和人談生意去了。”

“好。”唐音深思熟慮點點頭。昨天和蘇棠分別後,她思考了一個下午,覺得這事兒不能先大咧咧找上沈瑄。

沒有任何理由。

只因為沈瑄全身都散發一種迷之坑人的氣場。

想起那雙何時何地都平靜得可怕的眼睛,以及時不時輕扣茶杯的手指,唐音便覺得……他不是坑人,就是在坑人的路上。再說了,她和寧歡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這件事怎麽也應該先找好姐妹商量。

寧歡算起帳來眼都不眨,算盤珠子打得跟炮仗似的,想必也很會存錢。

哥哥和妹妹的院子正正相對,中間隔着一片花圃,唐音為了不驚動沈瑄院裏的小厮,便特意繞開了正門,來到沈寧歡那座小院的後方。

“寧歡,寧歡!你在不在啊?”唐音壓着聲音喊,邊喊邊使勁蹦跶,目光越不過院牆,便跑到榄窗邊,扒着窗棂往裏看。花架下的秋千空蕩蕩的,房門也緊閉,難道寧歡一大早就出門了?她從來不會這麽早去商行,逛街的話也會約上自己,這是去哪兒了?

“那扇窗戶毛刺多,當心。”沈瑄的聲音在背後幽幽響起,一如既往的淡定。

唐音吓得松手,差點沒站穩,回頭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出府了嗎?”

相識這麽久,她才逐漸發覺一件事,沈瑄走路是沒什麽聲音的,不論是綿軟的草地,還是水磨方磚大路,不看腿的話,幾乎以為他在飄來飄去。

“平日是的,不過今天正巧空閑了。”沈瑄說罷悠悠擡眼,耐人尋味的目光,“只是沒想到,偶爾在家裏散步也能遇上你。”

他見唐音滿手都是灰塵,拿自己的手帕遞給她。唐音的帕子是淡黃色,淡雅別致卻不耐髒,她舍不得弄髒,多半就不肯擦了。

唐音埋頭擦着手,顧左右而言他地問:“寧歡去哪兒了?一大早就不在家,稀奇。”

沈瑄嘆氣,搖頭道:“長大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管不住了。”

她聽這老氣橫秋的語氣撲哧一笑:“你才比她大幾歲呢,在這裝滄桑。”歪頭想了想又愣住,“不對,你也二十有一了,該成家了,隔壁崔遠比你還小幾天,上次遇見他女兒,都會喊我姐姐了……我這不是生生比他小了一輩?”

沈瑄默默聽着這些着三不着兩的話,時不時幽幽擡眸,意味深長看她一眼。

唐音意識到自己跑偏了,趕緊打住,眼巴巴往沈寧歡的院子張望,望眼欲穿,偶爾也看他,欲言又止。

“她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若有急事,也可以直接找我的。”沈瑄直言。

“寧歡有銀子麽?我需要很大一筆。”唐音想了想,把蘇棠的事簡要說了,手中竹紋帕子時而被她擰成繩,時而又松開打成蝴蝶結,完全沒意識到這還是別人的。

“她沒有。前天我見她買了只玉镯,成色很好,估計零用都花光了。”沈瑄的回應沒半點遲疑,望着她慌亂的眼睛,良久道,“這件事你找我也是一樣的,更何況我也同蘇姑娘相識,自然要幫忙才是。”

她心頭悲涼,兜兜轉轉還是得求他麽?

“那你的意思是……你有的?”

“嗯。”他點頭,見唐音喜笑顏開,又不動聲色把話鋒一轉,“不過這麽大一筆銀錢,還是要立個借據才好。”

唐音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靜默了一刻,擰起眉毛道:“沈瑄,相識這麽多年我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怕我借錢不還嗎?!”

“嗯。”他依舊慢悠悠答應着,見唐音一臉啞然,又淡淡補充,“還收利息。”

“你你你……”

“其實世子那封信說的沒錯,缺錢的話的确可以找黑街,就是利息高了點,催的還緊,晚一天斷一根指頭。”沈瑄不甚在意那刀子般的眼神,作勢要轉身。

“你站住!”唐音追上去,“立借據就立借據,我也沒什麽好怕的,只是,只是看清了你這個人……小氣、扣門、沒人情味兒!”

他看天,當沒聽見,嘴角彎起惬意的笑:“秋高氣爽,是個立借據的好日子,走吧。”

說着,便往自己院子裏走去,唐音跟在後面暗暗嘀咕了一路。

沈瑄的院子沒有他妹妹裝點得那麽俏皮,花架,葡萄藤,秋千等都是不存在的,圍着院牆種了一片竹林,環抱一汪清泉,裏邊養着黑黝黝的魚和泥鳅。

據說是養來吃的。

不一會兒,下人将紙和筆送來涼亭裏,沈瑄好整以暇地研墨,慢條斯理寫借據。

唐音在一旁氣鼓鼓站着,見白紙上字跡越來越多,條款越來越複雜,心也跟着沉下去,這沈瑄難道還真打算趁火打劫?

“好了,你看看,無異議便摁手印吧。”他擱筆,将字據遞來。

唐音沒好氣接過來,密密麻麻的字跡陡然一看讓人心生恐慌,細細琢磨卻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借期一個月,到期不還開始加收利息,利息不是銀錢,而是給沈氏商行做幫工,卯時起,申時歇,第二個月還換不上便延長相應做工期限,以此類推。但神奇的是,做一天工可抵一定數額的本金,且這部分不再計算複利。

這其中利滾利的唐音算不清,但很明顯,只要可以抵本金,一直做工做下去是可以不花一文錢抵完債的,只是那要相當長的時間了。

唐音對着這份詭異的借據,簽也不是,不簽也不是。

沈氏商行她也熟悉,心想就算還不上錢,去那裏幫忙也沒什麽大問題,便挑出其中最關心的事:“卯時到你家商行去?太早了,我起不來。”

“就是要早些才好。”沈瑄閑閑端起茶盞,垂眼輕嗅,“每天晚上別看太久的話本,過幾天便能習慣了,眼下的烏青也會好的。”

唐音愁眉苦臉捂着眼睛,又問:“可是賬目那些我又不在行……”

“寧歡經常去的,你忘了?她難道不會教你?”沈瑄淡淡道。

聽到這話唐音寬心了些,好歹寧歡在。她不再遲疑,低頭簽字按手印,心道,棠棠啊,為了你我可是把自己賣了,連話本都看不成了……

“我也會教你的。”

淡然的聲音蘊着幾分深斂的情緒,令唐音鬼使神差擡了頭。

天高雲淡,綠樹花影,溫潤如玉的人微微歪着頭對她一笑,明眸似水,直教人亂了心神。

唐音怔了一下,回過神來後忽覺不妙,他笑得越無害往往事情越不簡單。

下人不久後便取了銀票來,唐音拿着那沓輕巧的銀票,心頭卻格外沉重。

兩人默默走出亭子,溫淡的嗓音忽然輕聲提醒:“帕子。”

她這才低頭,意識到那條墨青色竹紋手帕還被自己拿在手裏揉着,不能看了。

“我拿回去洗一洗……下次還給你。”

沈瑄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莞爾道:“好。”

唐音借到銀子,又順便在沈府蹭了頓午飯。沈瑄的母親顧氏一個人閑得發慌,見她來玩,再加上兒子也在,頓時來了精神,親自下廚做了道銀絲卷。因為超常發揮,送唐音走的時候,還自豪地打包了一盒塞進她的懷裏。

下午,唐音揣着銀票和一提點心匆匆趕到集市,本以為遲到了,卻沒想到是蘇棠姍姍來遲。

“阿音,抱歉啊,我中午睡過頭了。”蘇棠難為情地低下頭。她這三天連着照顧生病的方重衣,自然比往常辛苦。好在那位世子爺身子骨好,這麽嚴重的受寒,才短短三天,已經跟沒事人一樣了。

唐音見她眼圈紅紅的,整個人無精打采,關切問:“怎麽回事,是不是昨夜世子又欺負你?”

蘇棠頓了頓,覺得這話的歧義有點恐怖,但一想到那晚他壓着自己親,臉上登時起了一片熱度:“沒有沒有,他病了,沒為難我……”

唐音眨巴眼睛将她盯了許久,忽然露出燦爛的笑:“我拿銀子來了,五百五十九兩。京城租宅緊俏,才幾個月的人家根本不給租,可是地價太貴了,一年以上最便宜的也要十兩,你贖身後,還剩下二十九兩,最少可以租上一兩年,安安穩穩住下去。”

蘇棠感動得要哭了,上前抱了她一下:“你怎麽這麽好啊……自己會不會不夠用?”

“不礙事的,我這個月還有餘糧。”唐音豪爽道。事實上,五百三十兩是她跟沈瑄借的,剩下的是自己在家裏翻箱倒櫃找的。

蘇棠收了銀票,唐音便催促她回去趕緊辦贖身的事,念着她中午沒吃飯,又把那盒銀絲卷送給了她。

蘇棠第一件事并不是回侯府,而是趕去鳳仙街豆子胡同把早就看好的宅子租了,那裏離侯府遠,而且七彎八繞的極不好找,是個隐居的好地方。她正愁長租的錢不夠,唐音送來的銀兩簡直是及時雨。

辦完這件事,她才匆匆往回趕,但心頭仍然沒有輕松下來。理論上只要有足夠的銀子,買主是沒有理由不放人的,即便對簿公堂他們也不占理,但方重衣就不一定了,蘇棠覺得他怎麽也要刁難自己一番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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