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玫瑰糖 (1)

那道氣息越來越近, 帶着暗潮洶湧的壓抑。蘇棠閉着眼, 也隐約覺察到危險籠罩, 幽然寒意順着脊背竄上來,呼吸也跟着亂了一亂。

就在這時,炙熱的氣息停了下來。

“醒了?”

聲音響起, 清冷淡漠的,可以猜想得到他仍然沒什麽表情。

蘇棠裝不下去了, 只能硬着頭皮睜開眼。方重衣坐在床邊, 目光靜靜落在她身上, 分明是很淡的眼神,又無端讓人覺得深不見底。

方才那些無聲的暗湧仿佛只是錯覺, 可是背上細密的汗水告訴她,并不是假的。

她壓下心中亂七八糟的思緒,點了點頭,小臂一撐坐起身來, 剛要開口,就聽見他淡然命令道:“先喝藥。”

她轉頭去看,有白瓷小碗靜靜擱在桌上,還冒着絲絲熱氣, 是剛好的溫度。

方重衣起身, 把碗端過來。

蘇棠想起昨夜還是他一點點喂的,不自覺避開了目光, 咬着唇伸手去接碗。

端着碗的手緊了緊,方才松開。

他目光微黯, 複又擡眼,語氣涼涼道:“放心,沒打算喂你。”

仿佛被獅子追着趕着似的,蘇棠急匆匆把這碗藥喝幹淨了,回過味來才發覺,這藥苦得人嘴唇都要麻木,腮幫子隐隐發痛。

她捂緊臉頰,嘴巴鼻子幾乎要擰在一起,半天才能擠出幾個字:“有糖麽……”

“沒有。”平靜的聲音即刻回應。

方重衣看那藥見了底才收回眼神,把碗接過來放回桌上,又慢條斯理看她一眼:“喝藥後吃糖不是好習慣,破壞藥性。”

聲音鄭重其事的,蘇棠也鬧不清他究竟是一貫的為難還是真心如此想,她向來看不透他。

蘇棠緩過勁來,剛想下地身子卻僵了僵,手攥緊被子。她現在只穿了件薄透的單衣,這人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都不方便啊……

怎知方重衣根本沒看她,徑直往房門外走,慵懶随意的聲音飄來:“好了就別賴床。”

蘇棠松口氣,本想掀被子起來梳洗,怎知兩個粉藍裙衫的丫鬟前後走進來。楓玉,彩佩,都是平日交好的。

彩佩眼睛骨碌碌轉,意味深長的模樣,卻又不說話。楓玉只是讪讪一笑,道:“你病剛剛好,世子怕你身子還不舒服,特意要咱們過來幫忙的。”

說罷,一個便去打洗臉水,準備洗漱用具,另一個取了衣裳,來床邊幫她穿戴。

蘇棠剛退燒,身子還是酸軟的,再加上大家也熟悉,便不推辭,小聲道:“有勞你們了。”

“可千萬別這麽說。”楓玉的語氣比平常客氣許多,還有些恭謹,小心翼翼扶她下床去妝臺邊坐下。

蘇棠坐在銅鏡前,任由她打理,良久,又聽見身後傳來楓玉的唉聲嘆氣。

“咱們關系好,有些心裏話也就敞開說了。我來侯府滿打滿算也有五年,可沒見世子爺對誰這麽上心過,你應該也明白的,怎麽還……”

蘇棠耷拉着眼皮,對她的唠叨沒怎麽聽進去,無精打采撥弄衣襟上的盤扣,心不在焉問:“還什麽?”

彩佩豎着耳朵聽她們嘀咕,鬼頭鬼腦湊過來:“一見世子爺跟見鬼似的,每天躲瘟神一樣的躲他。我不明白,世子容貌那麽好看,人也大方,放眼整個京城,哪家下人的待遇比得上侯府的?更何況他還對你……”

蘇棠嘆一口氣,幽怨道:“你們可是沒見過他刁難人的時候。”

楓玉比她們年長幾歲,自認人情世故看得透徹些,語重心長開了口:“男人啊,甭管是街口殺豬的糙漢子,還是王公貴族世家子弟,對待喜歡的姑娘總是有些孩子氣的,他為難你,也是因為他在意你、喜歡你……”

蘇棠覺得這話越說越偏了,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不滿擡起眼,目光中俱是清醒:“原來為難倒也成好事了,所以我就該感恩戴德地受着麽?”

楓玉怔了怔,又嘆氣:“哎……那好吧,自己的事冷暖自知,外人也說不上什麽,随你吧。”

兩人幫她梳洗完便退出去了。

蘇棠想起來,昨晚他還莫名其妙罰自己抄書,今天一天的時間又得白費,心頭又平添幾分煩悶。她垂着頭默默往書房走,怎知,在門口“嘭”的一下撞了腦袋。

正正撞在他胸口上。

她擡頭,入眼便是如畫的眉目,他也在低頭凝望自己。平日,方重衣往往疾言厲色冷面相對,這會兒神色一溫和,好看的桃花眼便像蘊着滿腔深情,自帶撩人心神的醉意。

“這麽長一段路,也沒發現門口有人?”方重衣嘴上仍不饒人,卻細致打量着蘇棠的精神氣。

蘇棠撇嘴,這麽長一段路他也不說讓開,就等着她撞上去?

見她不說話,方重衣眸子裏掠過幾分不易察覺的擔憂,低聲問:“好了沒?”

蘇棠眼神木然,含糊開了口:“我來抄書的。”

她只是自顧自說着,語氣沒油沒鹽的,更沒回應他的問題,方重衣聽罷目光一沉,更是不悅地皺起眉頭。

遲遲聽不見他的表态,蘇棠便往書房深處張望,案上的紙筆書本已經不見蹤影,仿佛根本沒有出現過,這是不用抄書了?

兩人就這麽面對面站着,也不說話,跟木頭樁子似的堵在門口。方重衣先醒悟,牽着她衣袖往書房裏邊走,讓她在矮榻上坐下。

“我要去一趟秋苑,在城東那邊。”

蘇棠茫然擡起眼,就看他已經披上了外袍,徑自往外走。她知道,方重衣在外頂着各種各樣的名頭,事務繁多,白日幾乎是看不見人影的,可平時也不會無緣無故說去哪兒,今天這是什麽意思?

身影在門口頓了頓,大概是見她毫無反應,又溫聲補充道:“酉時會回來。”

她後知後覺意識過來,這大概是在和自己交待去向和行程,同時也是警告,若她又亂跑,酉時之前沒回來,恐怕就慘了。

蘇棠垂着頭,應道:“知道了。”

“多休息。”方重衣低低囑咐一聲,便離開了。

屋裏冷清清的,蘇棠抱着個軟枕閉目養神,突然就想起唐音的信還沒帶給沈公子。

反正,酉時之前回來就行。

夕陽西下,斜晖滿地,沈府的氣氛仍然同往常一樣寧靜。門外有軟轎落下,是少爺回府,小厮上前撥開轎簾,迎着人往內院走。

“少爺,這有一封您的信……是今兒晌午,一個叫蘇棠的姑娘送來的。”過了照壁,兩人在檐廊下走着,小厮細細跟他彙報。

沈瑄自然知道是唐音那邊的回信,嘴角勾起淡然的笑。三日前,他被人構陷入獄,如今柳暗花明,再收到這回信心境已大不一樣,苦澀的情緒一掃而空,心頭只有淡淡暖意。

“給我吧。”

小厮連忙把信呈上。

沈瑄抽出信,邊走邊看,慢慢就停下了步子,久久靜立不語。

賭債?

一千兩?

唐音什麽時候有這愛好了?

“這真的是唐家的回信?會不會和其他的混淆了。”他狐疑地看那小厮。

“是的,少爺。”小厮點頭。蘇姑娘還特意說了,唐姑娘不願寫字兒,她代寫的。

沈瑄想了想,點頭:“好。”

随行的小厮見少爺仍然目不轉睛看那封信,也只能守在旁邊。秋日的晚風陣陣吹過,小厮時不時抓耳撓腮,少爺在這不前不後的地方可站了足足一刻鐘了。

沈瑄将內容細細斟酌後,又看那紙張,最普遍的澄心紙,當時蘇棠給他紙筆寫信,也是用的這種紙。

他走到檐廊邊,借着柔和的餘晖将紙上字跡細細照過,墨色如漆,啞金流光隐隐浮動,頂級的徽墨。除了宮廷,也只供那幾家最顯赫的王室宗親。

沈瑄挑眉道:“字跡仿得倒不錯,信紙也花了心思,這墨卻是疏漏了。”

“少爺這是什麽意思……小的不明白。”小厮抓了抓腦袋。

他沒回應,看着這份無署名的信件,目光疏離若有所思,良久低低一笑:“大抵是氣上了頭吧……”

“啊?”小厮更傻眼,這說的是唐姑娘嗎?

“明日不去鴻升堂了,差人和餘老板知會一聲。”沈瑄淡淡吩咐道。

“是……”小厮點點頭,又問,“那少爺要去商行麽?”

“不。”沈瑄把信紙折好收起來,“去唐家。”

次日,沈瑄特地起了個大早,抵達唐家的時候,得知的消息是唐音果然在睡懶覺……還是回籠覺。

沈家和唐家是世交,幾個孩子相互來往慣了,見面沒什麽避諱。花園裏遇見唐音的母親劉氏,劉氏還一臉笑眯眯的:“怎麽你妹妹今日沒來?”

沈瑄同長輩行禮,溫和道:“嗯,寧歡有些事,便打發我送些東西來。”

他在花園的涼亭裏等了半個時辰,唐音才睡眼惺忪從自己的院子裏走出。她看見沈瑄立馬精神了,警惕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你……不是說還在路上麽?”當時她睡得正香,聽見丫鬟通報沈少爺在路上,一會兒要來,想着還有時間便又睡過去。

沈瑄看她一眼:“無事,反正我今日空閑,你多睡會兒也是好的。”

唐音讪讪在他對面坐下。

其間,下人上了些茶和糕點,她慢吞吞吃完一塊荷葉酥才問:“怎麽,你們不是要出去游玩麽?”

“不去了。山迢路遠的,終究還是不如這裏好。”沈瑄喝茶,語氣一如往常的平靜。

唐音剛拾起第二塊荷葉酥,忽地又捏成粉碎,急忙道:“那、那你把信還給我!”

他淡淡擡眼:“都送過來了,看也看過了,還退什麽?說過的話難道還能收回?”

“怎麽不能!”唐音着急了,提高聲音,“你們既然不出去了,我憑什麽還替你照料花草?那風筝也沒見你多重視,不如留我這裏算了……”

如此這般,連珠炮似的。沈瑄佯裝喝茶,細細聽着,原來她寫的是這些……

他正色,将信紙拿出:“你的信,大概是被掉包了。”

唐音陡然被打斷,完全沒注意他在剛剛套自己的話,愣怔問:“你說什麽?”

沈瑄娓娓道出自己的推測:這信既然是蘇棠代寫,又無署名,僞造之人大約便誤會了。信上又是黑街又是賭債的,分明是通過威懾恐吓把人吓退,大概是不想蘇棠和人有牽扯。

唐音聽得糕點都忘了吃:“誰啊?這做法也夠清新脫俗的,正常人估計想不到……”

“恐怕的确不是一般人……”沈瑄嘆氣,“這信用的是頂級徽墨,除了皇上,也就是那幾個宗室子弟能用上。”

唐音驚呆了,盤子裏的核桃酥桂花酥都捏成了渣渣,還不自覺給他遞。

沈瑄默了默,也只好接去吃了。

“棠棠怎麽會和那些人扯上幹系?”

“我見蘇棠和那官差相熟,便找他打聽,衙門前些日子出了件事,蘇棠被興餘村人誣陷,後來景臨侯府的世子出面作保,還把人帶走了。”沈瑄目色凝重道。

“你是說……寫信的就是這位世子?”唐音倏地直起身,定定望着他,“對了!上次我問她住哪兒,她還吞吞吐吐的,模樣又委屈又慌張,我看着都揪心,她會不會一直被關在侯府啊?”

沈瑄放下茶盞,沉默了許久才道:“這也只是我的推測而已。你們都是女孩子,互相能說得開些,若不放心,便去問問吧。”

唐音鄭重地點點頭。

晌午,集市裏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蘇棠一手提籃子,一手拿吳嬸列的清單,順次買食材。方重衣近日出行格外規律,總辰時出門,還不厭其煩和她彙報去了哪兒、去多久、什麽時候回。意思應當是回來必須要看見人,至少蘇棠是這麽解讀的。用膳時,也依舊命她坐下來,兩人一道吃。雖然自從那夜生病,他整個人的态度溫和了不少,但疾言厲色變成了無形的強勢,更讓她覺得喘不過氣。

她買了新鮮的蜜桃、梅子、金桔和一些綠葉蔬菜,只剩蘑菇了。正巧面館旁多了個眼生的攤子,灰布衣婦人便吆喝邊往攤子上灑水。

“山上采的野菌咧~又甜又新鮮!”

那蘑菇白花花的,的确嫩得能掐出水。

蘇棠挑了些成色好的,付完錢剛要離開,後背被人輕輕拍了下。

“棠棠?”

她猛然回頭,萬萬沒想到是唐音,一身石榴紅的襦裙,活潑明豔。

“你、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聰明吧?”唐音歪着腦袋燦爛一笑,“我跟張婆婆打聽過,她說你每天這時候會來采買,便打算碰碰運氣,昨天沒碰着,今天總算逮到了。”

蘇棠呆愣了半晌:“怎麽了……難道沈公子那邊有什麽事——”

“哎呀,不說他,跟他無關。”唐音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把人拉到僻靜的角落。她見蘇棠拎着滿滿一籃子蔬果,憂心忡忡嘆了口氣:“我聽張婆婆說了,你其實是在侯府做事兒……那邊怎麽樣,侯府對下人好不好,會不會打罵?”

蘇棠不知她怎麽大老遠特意找來問這事,垂眼低喃道:“沒有的,侯府對下人挺好,能吃上肉,住的地方也暖和。”

唐音不說話了,唉聲嘆氣了一陣,複又直視她的眼睛:“那你為什麽還要辛辛苦苦出來賣字賣畫兒,玩命掙錢?是不是瞞着我什麽?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姑娘,肯定不願意做個小丫鬟,困在那種地方一輩子……”

唐音雖然大大咧咧的,最後一句話卻毫無預警地擊中了她。蘇棠握緊籃子,嘴唇開阖着,半天沒說出話來。

“是不是那位世子對你不好啊?”

她不知唐音怎麽一下子了解這麽多內情,徹底慌了,目光閃躲道:“沒——”

“還逞強。”唐音佯裝惱怒嗔她一眼,撓了撓頭發,又道,“你若還當我們是朋友,就把難處說出來,大家給你想辦法嘛。說句實話,我們家雖然無權無勢,錢還是夠的,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我都能幫你。”

蘇棠震驚了,原來有個土豪朋友是這樣一種體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把賣身契的事絮絮說了遍,因為臉皮太薄了,一說完馬上表示,這銀子會想辦法盡早還的。

“五百三十兩!哪家奴仆簽這種賣身契啊?!”唐音剛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話不妥,“呃,當然了棠棠你是無價的,我的意思是這位世子太黑心腸……”

“當然。”蘇棠垂下頭,腳尖在地面一下一下地劃圈圈。

唐音開始頭大了,五百三十兩的确不是小數目,她現在私房錢有三十五兩,再加上每個月零花九兩……不夠救急呀?家裏倒是能拿出這筆銀子,但她也不願跟父母借,思來想去,決定找沈瑄幫忙。

那家夥是個真財主。連收到恐吓信都面不改色,區區幾百兩肯定更不在話下。

她當即拍胸脯保證:“別擔心,這件事包我身上!五百三十兩而已,我一個月零花都不止這個數。”

此時的唐音仿佛閃耀着一圈金色光芒,普照大地。蘇棠感動地直點頭。

兩人在集市裏絮絮叨叨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又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唐音才告別。

蘇棠整了整一籃子蔬果和野菌,見時辰不早,也離開集市。

正午時分,集市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三名佩刀的官差氣勢洶洶從街口走來。

“讓開讓開!”

百姓見官爺來了紛紛避讓,一個個噤若寒蟬,看這架勢是來抓兇犯的?

這熱鬧的大街若是潛伏着什麽人犯可不得了。

只見那三名官差徑直走向賣野菌的攤位,一人不由分說把攤子掀了,鮮嫩的野菌全抖落進麻袋裏,另外兩人粗魯地把婦人拽出來,反綁起雙手。

婦人不知發生何事,臉唰得一下變慘白。

“哪兒采的野菌,就敢随便拿出來賣?!城東好多人都中毒了,劉得一家五口圍着煙囪手舞足蹈,還有人嚷嚷皇上來接他回宮了,我的天,一個七尺壯漢吶!”

蘇棠回別院,送了食材給吳嬸,便獨自回到自己的小柴房。

得到唐音承諾的她如釋重負,呈大字躺在土砌的小床上,長出一口氣。

這張床只墊了一層薄被,秋天睡着難免覺得冷冰冰涼飕飕的,她出神望着凹凸不平的泥胚屋頂,思緒又飄忽到那天夜裏。羅帳軟被,清淡好聞的木葉香,那人寸步不離守在身邊,喂她喝藥,給她換額頭上的濕巾,溫柔得不真實。

心頭溢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此時,蘇棠倒希望那是一個夢。但只要想到可以不受擺布、不依附他人、自由地站在陽光下,那點微不足道的惆悵就會被驅散得一幹二淨。

她迷迷糊糊睡了會兒,聽到有人來敲門,咚咚,咚,聲音很僵硬。她抱着被子面朝牆壁,動也沒有動,含糊了一聲進來。

不是吳嬸就是木喜,柴房裏放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随大家自取。彼此都相當熟絡了,蘇棠根本不在意。

門被緩緩推開了,嘎吱嘎吱的,又被一絲不茍合上。拖沓的、遲緩的腳步在柴房裏轉了一圈半,停在角落。

“有紅小豆麽?”吐字口齒不清的,還低沉,是木喜的聲音。

“嗯?”蘇棠揉了揉眼睛,回頭看,木喜像一根木樁似的直挺挺對着角落,那裏堆放了些閑置的工具,還有蘇棠平日作畫用的顏料。

“沒有紅豆啊,這裏沒什麽吃的……你怎麽忽然想着要這個了?”她說着說着發現木喜手裏竟拎着鐵錘?!

“紅小豆。”

木喜根本不理會她,呆呆重複了一遍,邊呢喃邊蹲下來,掄起幾十斤的鐵錘就開始砸。

“咚!咚!咚——”

朱砂是剛調好的,蘇棠存放在紅泥小罐子中。随着鐵錘落下,瓦罐瓢盆全碎了,殷紅如血的顏料迸濺在牆壁上,像淚痕一樣蜿蜒流淌,觸目驚心。

“你幹什麽!”

木喜對外界還有點意識,聽到呼喚,手中動作便緩緩停下來。她朝聲音的方向回頭,目光空洞而幽黑,臉頰上全是飛濺的“血跡”。

蘇棠倒吸一口冷氣,這簡直就是殺人案現場!

門又被呼啦一聲推開了,吳嬸風風火火闖進來,一臉恐慌,看木喜全身都是血,手裏還拎着鐵錘,還以為她把蘇棠殺了,差點當場暈過去。

“吳嬸,這……怎麽回事!”蘇棠怕木喜傷人,第一時間把吳嬸拽過來,給抖如篩糠的她拍背順了順氣,“別慌別慌,這只是顏料,不是血。”

“哦……”吳嬸稍稍平靜下來,先拿了個木盆抵在跟前,防備木喜,這才哆哆嗦嗦道,“我、我也不知道,她之前還好好的,纏着我要東西吃,我這還剩點兒蘑菇瑤柱的邊角料,就給她煮了碗粥……怎麽吃完就成這樣了?!”

難道是吃的東西有問題?蘇棠忽然想起來,木喜家是做紅豆餅的,前幾天還念叨想家了,她神識混亂,大概潛意識就在搗紅豆呢。

正要說話,忽然聽見院外一陣騷亂,是主屋那邊傳來的。吳嬸身子一抖,冰涼如鐵的手緊緊掐住蘇棠胳膊:“不好,世子的午膳也有那些……會不會……”

蘇棠背後竄上一絲涼氣,難道真是食材有問題?她知道世子大人的殺傷力,本來就夠瘋,再瘋上加瘋豈不是要出人命?

“你看好木喜,我去看看。”她拍拍吳嬸的肩。

吳嬸格外不放心:“棠棠你要小心啊,情況不對還是先保命……”

蘇棠點點頭,走出後院,穿過梅林往主屋去,剛踏上庭院外的小路,就迎面撞上飛跑出來的楓玉和彩佩。

“世子爺他……他不太對勁!”楓玉還算鎮定,彩佩已經是臉色煞白。

蘇棠心中一沉,将之前木喜的事簡要一說,楓玉便連連點頭,盡量穩住聲音道:“我去叫大夫。”

“現在怎麽樣了?”她往庭院內張望,白牆黛瓦,飄零的杏花輾轉随風,落在中庭的水面上,從外邊看,倒是一如既往的寧靜。

“侍衛都到了,韓大哥也在,可世子爺根本不讓人靠近,好幾個人都被打傷了……屋子裏亮堂堂的,好像燃着火,我們擔心他傷着自己……”

“好。”蘇棠握了握她的手,安慰了幾句,便往庭院走。

庭院冷冷清清,只有韓蘊站在枇杷樹旁,但蘇棠清楚,有大量隐衛藏在暗處,他們本是随時聽後差遣的,但如今一個個進退不得。

“蘇姑娘?”韓蘊壓低聲音喊了她一句。

蘇棠發現他右臂劃了一道深長的傷口,還絲絲往外滲血,驚訝道:“這、這難道也是世子……”

“沒事,幫兄弟擋了一下。”韓蘊嘆氣,又往正屋內指了指,火光将窗戶紙映得通紅,有一道默立的颀長身影,“也沒着火,大概是點了好幾個炭爐,已經站半個時辰了。唉,我才聽說不少人吃野蘑菇中毒,瘋瘋癫癫的,沒想到連世子爺都……”

野蘑菇?!蘇棠全身血液都凝滞,那不就是她在集市買的嗎?

“主子的身手比下屬好,實在不是什麽好事……”韓蘊搖頭嘆氣,也不敢妄動。

“世子?”蘇棠小心翼翼喊了一句,用和平日一樣的聲調。這件事因她而起,她沒辦法置之不理,更重要的是他在屋子裏燒這麽多炭,要命了吧?

之前稍有風吹草動世子都要動手,韓蘊大驚,趕緊把她拉在身後做出防禦的姿勢。等了半天,卻見長身玉立的影子只是靜靜站着,沒有顯示出任何攻擊性。

蘇棠見沒排斥,心頭放松些,大膽走近幾步:“小的來送些茶點,世子爺能讓我進去麽?”

房門是虛掩的,灼熱氣浪絲絲湧出來。蘇棠輕輕扣響房門,見裏邊仍沒什麽反應,壯着膽子推開門。

遍地是各式各樣華美精致的暖爐,琺琅、瑪瑙、五彩瓷,紅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的色澤幾乎要晃花人眼,方重衣就這麽靜靜站在一堆暖爐中間,靜靜對着一口綠釉勾雲紋花瓶,場面怎麽看怎麽詭異。

趁着方重衣對她沒敵意,蘇棠第一時間偷溜到牆邊,把窗戶通通打開了。這屋子進來一小會兒,就覺得悶不過氣,他怎麽受得了的?

“皇兄,還冷麽?”

蘇棠開窗時聽見他喃喃說話,像盤旋在半空的烏雲,不上不下,陰嗖嗖的。

回頭去看,方重衣目不轉睛盯着那花瓶,喊的是皇兄?屋子裏光線太亮了,他畏光,眼睛分明受不了,卻依舊執意看着,眉頭皺得很緊,神色十分痛苦。

低沉的聲音又一字一頓道:“皇兄,師父說了,我和你只能活一個。”

在矮榻後躲了會兒,蘇棠又湊近到書桌邊,發現他手裏緊緊攥着匕首。

“我去把師父殺了。”聲音帶着幾分喑啞的狠勁。

蘇棠越聽越迷糊,侯爺與先帝是表兄弟,世子和皇上親緣隔很遠了吧?怎麽話裏行間這麽親近?

“但我也恨你,我要把你也殺了。”

方重衣定定看着花瓶,話裏的狠意消失,多了些迷惘,眼中是一片空茫。

蘇棠蹲在書桌後,緊拽桌腳,大氣不敢出。

“然後父皇會把我殺了。”

說完,他頓了頓,解脫似的嘆道:“太好了。”

蘇棠:???

這底在說什麽鬼話?

她忽然留意到“父皇”這個詞,心裏一沉,方重衣為什麽會口稱“父皇”?

她把外圍的暖爐都滅了,屋子裏空氣涼爽了些,又小心翼翼從正面靠近他。方重衣防備極重,若鬼鬼祟祟從背後走,說不定更容易被一刀結果。

所幸,她似乎得到了某種準許和默認,開窗也好,滅火爐也好,方重衣都沒搭理。

沒搭理便是潛意識不排斥。

她一點點走近,在花瓶邊停下來,将人的狀況上下打量,壯着膽子摸了摸袖子裏的手,試探溫度。

這是蘇棠第一次去握他的手,除了那次半夜來抹傷藥,她幾乎都是被粗暴地摁住手腕。

的确是彈琴的手,修長,優美,指腹有薄繭,手心微微出了層細汗,好在不是僵硬冰涼的。

蘇棠當機立斷把匕首抽出來,扔得遠遠的,這才稍微放下心。

她擡頭看了看方重衣的臉色,倒還算正常,只是額間挂着細密的汗珠,原本明朗的眸子布滿了血絲,通紅可怖。

怕是被火光灼傷了眼。

“……世子爺眼睛不難受麽?”

沒了匕首,蘇棠要放心多了,去扯他衣袖,方重衣倒也能挪步子,木然跟随她到一張矮幾邊。

蘇棠在肩上使勁一摁,那人便老老實實跪坐在竹簟上。

倒還算聽話。

蘇棠打了些溫水來,擰一把濕巾,把他額頭的汗擦去,又把羅巾展平,輕輕敷在他眼睛上。

方重衣順從地閉上眼睛。

像一只忠誠無害的大型犬。

她不由嘆氣,平時若這麽溫馴該有多好?可惜他本性屬狼,還是那種陰鸷又嗜血的孤狼,一旦觸怒,會毫不留情将獵物撕扯殆盡。

蘇棠打算就這樣和他對坐着,好歹不傷害別人也不傷害自己就行。看樣子野菌的毒性不算厲害,不久後應當能慢慢清醒。

“你們都來了。”方重衣目光無神,視線落在虛無裏,嘴裏又開始胡言亂語。

“嗯,來看世子的。”她無聊,索性開始搭他的胡話,雖然很清楚是雞同鴨講。

“你們還來幹什麽?喂鯊魚嗎?”

蘇棠匪夷所思地往周圍瞧了瞧,他的幻覺現在又到船上了?也不知到底是在做白日夢,還是陷在某段真實的回憶裏。

她重新擰一把濕巾,準備往他眼睛上敷,這次卻被揮手打開。

“不聽話……”蘇棠皺眉,撿起地上的羅巾。

方重衣看也沒看她,面帶怒意,直直盯視前方的空氣:“你又何時在意過我的死活?”

“我……”蘇棠不知他到底夢見了什麽,讪讪地眨眼,鬼使神差接腔,“其實我也是關心你的。”

“不需要母後的關心。”他冷聲道。

……

蘇棠腦門上落下一滴冷汗,決定還是閉嘴比較好。

而且她似乎知道了一個驚天秘密。

“甲板風那麽大,小心犯痨病咳死你。”方重衣眼神動了動,一只手茫然放桌上,“你看你,臉白得跟張紙似的,先把粥吃了。與我無關,是他吩咐人做的。”

他倒還知道面前有張桌子,手在桌上來回摸索沒找着東西,眼中生出幾分不悅。蘇棠生怕他又發瘋,趕緊拿了摞白瓷碟來攤開,是她平日裝顏料用的,在這間屋子也留了幾個。

巴掌大的碗碟被擺在桌上。

“……怎麽都在?”方重衣似是而非的目光落在上面,有幾分疑惑,又自言自語道:“這山野之地,也沒什麽可吃的,是你們非要來,餓死了可別怪本世子。”

蘇棠無言,剛剛還在船上呢,這麽會兒功夫又上山了……

“母後,父皇。”

他胡亂把碟子推到對面,有一個掉桌子底下,他也無動于衷。

“父親母親……”

另外一波又推到左邊去,蘇棠數了數,兩邊的數量剛剛好相等,暗笑他分得還挺均勻。

方重衣自己面前只剩一個了,他低頭看了會兒,眼中流露迷茫的情緒。

嘴裏含糊不清道:“……我的。”

蘇棠不禁挑了挑眉。分到最後才考慮自己,真是有孝心。

“給你。”

他慢慢轉過頭來,視線定格在她身上,很專注,又迷離得像蒙了層霧。空洞的目光微微閃爍,生出些虛幻的光彩,一字一句無比認真:“棠棠,給你。”

……

蘇棠無言看着他,胸口像是被擭住了般,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滞悶。許久之後,她慢慢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爺能看見我了麽?”

沒有回應。

她仔細凝視他的目光,仍然是空茫而沒有焦距的,看來只是對外界有些似是而非的感知。

她嘆氣,見銅盆裏水也涼了,打算起身去換水,誰知腳步一邁踩到了地上的白瓷碟。

若在別處倒沒什麽大事,可地上的細竹毯太滑,這一腳直接就飛了出去,整個人不受控地往前撲。

銅盆咣當打翻,清水潑了滿桌子滿地。

萬幸的是,沒有潑到方重衣身上。

但更可怕的是,她把方重衣撲倒了。

方重衣猛然間被撲倒在地,眼神還是木然的,但很顯然不習慣這種居于下位的姿勢,出于本能皺了皺眉,非常抵觸。

大抵因為伏在身上的人有着熟悉的溫度和淡淡香氣,他沒傷害她,又出于本能攥住她手腕,翻身把人嚴嚴實實抵住。

蘇棠完全跟不上他的反應速度,再回過神時已經天地倒轉,一片陰影居高臨下投來,将她完完全全地籠罩。

“世子?”

她頭皮泛起一陣麻,如小針在紮,擡眼看那張俊美無俦的面孔。桃花眼迷離似醉,目光仍然虛浮在表面,像是把她看進眼裏,又好像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對她的呼喚根本無動于衷。

方重衣并未把人束縛得太緊,蘇棠怕刺激到他又發瘋,只敢一點點掙脫。

溫熱的氣息緩緩靠近,蘇棠心都提起來,卻發現他只是認真專注地凝望她,暫時沒有其他動作。

她太慌了,差點忘記這人眼神是不好使的,既色盲,又深度近視,每次要仔細看人時就是這般。

方重衣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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