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方重衣似乎很忙,白天都不怎麽在別院逗留,因此沒太多要采買的東西。蘇棠一大早起床,簡單收拾了一番,便神清氣爽地出門。她心大,昨天半夜的事睡醒就忘了,也沒在意方重衣到底怎麽想,只當是場莫名其妙的夢。
她這些天已經攢了好幾兩銀子,便打算去東市買些顏料筆墨,順便買些補品給張婆婆送去,看看她老人家。張婆婆一直擔心她在侯府受欺負,後來看蘇棠提着大包小包的來,氣色挺好,臉頰也不那麽消瘦了,心想侯府待下人還是不錯的,這才放心。
蘇棠在文墨閣挑東西時遇見個眼熟的小哥,怎麽都想不起來,邊挑顏料邊偷瞄着。
那人也格外看了她好幾眼,眼珠一轉,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上回那個被誣陷的,後來世子來解圍的……蘇姑娘?”
這一說蘇棠終于對上號,是衙門執行公務的官差,只是這次沒穿公服,一時就認不出來了。
官差小哥平日在衙門也就是跑跑腿,這次來,其實是幫師爺買文房用具的。他見蘇棠正在挑顏料,驚奇地嘆道:“姑娘原來是畫畫兒的?我就說,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怎麽落在那群東西手裏呢?幸好幸好。”
“嗯……”蘇棠選了一款成色不錯的品紅,又唉聲嘆氣地搖頭,“可惜最近不景氣啊,逛街的人比開春那會兒少多了,家裏需要字畫兒的更少了,哎,日子難過啊。”
“啊?那位世子爺當時不是帶姑娘回侯府了麽?咱們弟兄還都以為……”官差小哥抓了抓腦袋,腼腆地說不下去了。大家都認為,能驚動景臨侯府的世子出面,這姑娘想必是被看中了。
“還不是因為我欠他錢。”蘇棠把紙筆顏料一股腦揉進小包袱裏,深深地嘆氣。
小哥愣了愣:“是這樣嗎?”
“五百多兩銀子,你說他是不是要追殺我?”
官差小哥不說話了,認真思忖了一會兒,再擡起頭時目光亮堂堂的:“本來見你是姑娘家,有些話便猶豫着沒說,可蘇姑娘缺錢,那我也直言好了。衙門這裏倒是有個能掙錢的營生,但不是輕易能賺的,關鍵看人膽子大不大。”
“我、我還成吧,是什麽?”蘇棠自認膽子的确不大,不過,有錢能使鬼推磨啊,只要不是對着世子那種比鬼還可怕的人。
“咱們衙門原本也有個畫師,可最近犯了痨病,便辭工還鄉休養去了。新畫師也聯系上了,只是他手頭尚有些事,十天半個月趕不來,所以眼下需要個臨時補缺的。”
“等等。”蘇棠匪夷所思看着他,“衙門要畫師做什麽?”
需要整理文書的主簿倒能理解,為什麽還要畫畫的?
官差小哥笑了笑:“咱們這,定了罪名打入大牢的人犯都需要立冊建檔,冊子裏自然需要備齊人犯的畫像。可你也知道,能關進來的都是殺人放火惡貫滿盈的家夥,你們小姑娘怕是看一眼就要吓哭了……”
畫犯人?
蘇棠第一反應能行,肖像畫起來省事兒多了,不像花鳥山水,得起底構圖鋪色,極費心思。
“眼下急缺人,姑娘又是世子爺保過的人,黃大人那邊必定沒問題。一張畫兒一吊錢,最近犯事兒的多,咱們大牢裏關着大幾十人呢,在新畫師來之前,估摸着至少能賺三兩。”
蘇棠一聽,眼睛都亮了。
她想了想,又壓低聲音湊過去問:“能保證畫師的安全嗎?”
“哪兒的話呀。”官差小哥咧嘴一笑,爽朗地揮了揮手,“碗口粗的栅欄關着呢,就算是頭獅子都闖不出來。”
獅子,蘇棠沒留神聽成了“世子”,下意識抖了抖。
真正的大牢跟上次她待過一晚的班房完全兩個樣,班房裏好歹有床有桌子,還有盆炭火,空氣也算清新。大牢連窗戶都沒有,聳立的石牆令人壓抑得喘不過氣,空氣陰冷而潮濕,讓蘇棠覺得多待幾天就要患上嚴重的風濕。
通過栅欄往裏邊看,只有石塊砌的平臺,上面鋪了些稻草,牆上挂着鐵鏈和冷冰冰的刑具,稍微靠近點,腐爛的氣味便兜頭兜腦撲上來。
在官差小哥帶領下蘇棠便開工了,一路畫了好幾人,有白着一張臉的婦人,據說是丈夫酗酒家暴,殺夫的,有兇神惡煞的壯漢,謀財害命的,還有些劫財采花的。許是被用過刑,一個個都精神萎靡,面如死灰。
畫婦人的時候,蘇棠覺得心情沉重,一直都默不作聲,後來碰見些窮兇極惡的罪犯,她又心驚膽戰,特別是那個采花賊,眼冒精光,看得人背後發毛。
畫到第五個的時候,徐小哥腳步一頓,說:“這個人在最裏邊,黃大人特意交代過要嚴加看守,你跟我來吧。”
他們走到過道最深處的牢房邊,徐小哥敲了敲門上的鐵鏈,高聲道:“沈瑄,過來了。”
蘇棠擡眼往裏邊看,那人屈膝靠坐在牆邊,側臉陷在陰影中,輪廓不甚明晰。一只手臂搭在膝蓋上,竟還保有幾分随性自如的風采,只是霁青色雲紋袍子沾了泥土,失去了往日光鮮。
男子聽聞有人喊自己,側目看過來,即便被用過刑那雙眼仍然不失神采。
蘇棠驚呆了,容貌好看倒是其次,這不就是當日在初華鎮用十兩銀子買畫的公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