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慶幸的一點是,世子有潔癖,許多事并不喜歡旁人插手,蘇棠因此省了不少事。接下來的幾個晚上值夜,泡泡茶收拾衣物打打水便夠了,沐浴的時候也不需要跟着進去。
每晚都有人送宵夜來,方重衣或在寫字或在看書,很少吃,便還是讓她吃。宵夜都是變着花樣來的,十分誘人,蘇棠抵不住誘惑,這樣毫無節制地過了半個月,臉長圓潤不少。
月中旬的一個下午,侯爺那邊的侍女來傳話,說喊世子去用晚膳。蘇棠覺得偶爾陪父母吃飯也是正常事,但看方重衣那神情,似乎有些意外,別院就這麽與世隔絕麽?
蘇棠跟着他到達時,一桌子菜已經上齊了,侯爺和侯夫人靜靜等着。她心底納悶,這場面稍微有些奇怪,按說父母對親兒子無需如此客套拘束。
“父親,母親。”方重衣在長輩面前是溫潤如玉的,言行舉止體貼柔和,這态度若換作對哪家姑娘,恐怕人的心都要化了去。
侯夫人特地往他身後張望一眼,溫聲問:“這便是你身邊新來的侍女?”
說起來,蘇棠來侯府半個月有餘,還沒見過侯爺和侯夫人。進門的時候,她餘光匆匆瞥了一眼,五官端麗,眉目溫和如春水,一看便是性情溫柔的人,只是面容缺點血色,帶着疲憊和病氣。
“是的。”方重衣見母親發話,便側過身讓她打量。
侯夫人張望片刻,随和地一笑:“是個好孩子。”說罷,卻與侯爺意味不明對望了一眼。
一餐飯和和氣氣的,沒什麽波瀾便過去了。飯後上了些茶點,一家三口就随意不拘聊起天來,說的都是瑣事,譬如東邊珩芳園要怎麽修整,方重衣近日在忙的事,又說到宮裏最近挺熱鬧,小公主馬上滿半歲了,皇上正在給女兒準備生辰。氣氛祥和,只是有一點總讓蘇棠覺得別扭,侯夫人性情溫婉不必說,侯爺在世子面前,竟也沒什麽作為父親的威嚴感,仿佛在這侯府,世子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話題漸漸轉移到宮裏,侯爺便十分随意地道:“聽說皇上身邊缺幾個書畫待诏,翰林院打算招人了。”
蘇棠站在一旁,漫不經心想,書畫待诏不就是在宮裏畫畫的麽,國家級畫手啊,風光不說俸祿一定也不低,不過,也大不可能招女子去……
她不經意擡頭一看,此時的方重衣莫名其妙又黑臉了,手中杯蓋徐徐拂着茶葉末,既不喝茶,也不說話。
好好的氣氛忽然像結了霜似的,愣是沒人去打破僵局。
“父親母親早些休息,兒子告退了。”方重衣淡然開了口,說完,便打算起身。
“好,去吧。”侯爺也不阻攔他。一旁的侯夫人垂下眼簾,似輕輕嘆了口氣。
飯局就這麽草草結束,回別院路上,方重衣仍然一句話不說,整個人像冰窖裏搬出來似的。蘇棠納悶,他今日白天心情還不錯的,現在又哪根筋不對了?
回到主屋,方重衣掃了一眼桌面,空蕩蕩的,臉色更沉。
蘇棠正在給他解外袍,手腕忽地就被一把握住,好在經過前幾次之後,他終于懂得控制力道,如今已經不會讓她痛得龇牙咧嘴。
“你把它拿走了?”冷冽的聲音幾乎是質問。
這一路都冷冰冰沒開口,陡然一說話,蘇棠以為發生了多大事,看了眼桌子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那桂花酥。
後院采買了一大包桂花粉,沒用幾次就閑置了。吳嬸清庫房的時候打算扔掉,蘇棠見成色還好好的,扔了可惜,便說想拿去做點心買,得的銀子一半上繳賬房,一半歸自己,也得到了管事的允許。
今早她忙完,趕時間蒸了好大一籠,下午去集市前,還給世子房裏送了一份。
當時方重衣正在看一本琴譜,沒給那桂花糕一個眼神,嘴裏還冷漠地下了結論:“送都沒人要。”
說罷,就大搖大擺飄走了。
那一刻蘇棠覺得自己真是腦子被門夾了,居然還想着給他留一塊?她氣不過,便把那碟糕點拿去送別的侍女。
“你給誰了?”方重衣定定望着她,眸子結成了冰霜。
手腕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強橫的侵略性讓蘇棠心慌,嘴上卻忍不住逞強道:“我拿去喂鵝了!”
聽到這個答案,方重衣心底竟是一松,好在不是給那些侍衛。
“世子現在要吃嗎?”蘇棠小心翼翼把手從他手底下抽出來,又把外袍拿去挂上,心想晚飯又不是沒吃,怎麽突然跟一塊桂花糕過不去?
方重衣默立着,不言不語,周身低沉的氣壓尤為可怕。蘇棠也不知他是因為餓而心情不好還是在想別的事,不過這樣拖下去自己也難受,悶悶不樂低聲道:“世子若想吃,我再去做就是了……”
他聽到聲音,又看蘇棠一臉不情不願的表情,忽然覺得沒意思。
“不用了。”
方重衣又想起飯局上的話,他皇兄不知怎麽想的,居然還借侯爺隔空敲打他。
翰林院書畫待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書幾上擺着剛勾完線條的畫稿,方重衣知道是蘇棠白日得空畫的。她白天采買,有空便在集市掙銀子,賣字畫也賣點心。他也由着她去了,是抱着看她能翻出什麽花樣的心态。除非哪天撞大運,碰見個財大氣粗的老板,否則怕是下輩子也攢不到贖賣身契的錢。
以蘇棠的容貌,其實不是不可能,但哪家又敢惹到侯府頭上來?
看她每天孜孜汲汲地想走,他心頭火起,将畫紙拂進鑄銅鎏金熏籠裏,冷然道:“誰準你私下賣字畫的?”
熏籠此時是敞開着的,宣紙掉進去,邊緣肉眼可見燒出一圈焦黑。
蘇棠被他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那可是昨天早上跟一戶商家定下的,畫好了能賺三吊錢!她什麽都顧不上,沖過去就伸手往裏撈。
“嘶——”熾熱的溫度燙得她眼前一花。
“你幹什麽!”
方重衣瘋了般把人拉扯回來,急忙拽過她的手看,指尖竟燙起一串水泡。
蘇棠眼睜睜看着畫紙被燒成灰,苦澀難言,好在那幅畫只是勾了大致線條,若完工之後被燒,那她真是要吐血了……
她漠然看了眼方重衣,把手抽回來。
“世子爺就算心情不佳,也不用跟一幅畫一般見識吧?”
聲音冷靜,輕描淡寫的。蘇棠說完,也不管他怎麽想,該幹嘛幹嘛,收拾泡茶打水,只當人根本不存在。
夜裏,蘇棠在卧室旁的小室打瞌睡。這裏原本就有張床,只是缺鋪蓋。前些日子,方重衣便吩咐人把書房那套錦被拿來鋪上,又添了個小炭盆。
她迷迷糊糊的,聽到打三更的聲音,又翻了個身朝床裏邊睡,可沒過一會兒,忽然聽見緩慢的腳步聲從房門口傳來,越來越近。
她身子僵硬,也沒敢回頭,捂緊被子豎起耳朵聽動靜。那人緩緩走到了桌邊,距床也就不到一丈遠。
油燈被點燃,昏沉的燈光将挺拔身影照在牆壁上。
雖然是俊逸的剪影,但蘇棠在夜裏看着,覺得怪磕滲的。
大半夜來她房裏幹什麽?
蘇棠一直很忌憚,怕方重衣哪天一時興起要收自己做通房。雖然他那副好皮相無可挑剔,沒有哪個姑娘家會不心動,但他是世子,将來總要娶一位高門貴女,還會好幾房妾室,自己若栽他手上了,做個可憐兮兮的通房丫頭,以後豈不是要被各色莺莺燕燕輪流踩在腳底下碾壓?
所以她總是刻意保持距離,也相當于暗示了。不過方重衣似乎沒有那個意思,沒做過任何越矩之事,兩人一直相安無事。
腳步聲離後背越來越近,蘇棠沒辦法再裝下去,硬着頭皮翻身去看。
他在床邊坐下,眉目被明滅不定的陰影籠罩,顯得尤為深邃。
蘇棠往床裏邊縮了縮。
“把手伸出來。”低緩的聲音在黑夜裏響起,像一道飄忽的鬼魅,捉摸不定。
蘇棠哪敢不從,戰戰兢兢把手伸過去。
方重衣握住那只手,微涼,皮膚很細膩,又柔若無骨。他呼吸微滞,半晌,很小心地把手翻過來,借着燈火看燙傷的地方。
蘇棠這才注意到他是帶了藥膏來的,大半夜陰恻恻跑過來,就是給她上藥?
他拿來瓷瓶,倒出些藥膏在燙起水泡的地方輕輕塗勻了,清涼感在手上絲絲冒起,不再那麽火辣辣的難受。
蘇棠還是膽戰心驚,試探着往回收手,那人卻忽地加重了力道。
暗夜裏呼吸聲都格外分明,是沉重的,帶着壓抑的氣息。
“世子?”
她心頭不安,又使勁抽了幾次手,那人才一點點放開。
“蘇棠。”聲音比剛才低一些。他的聲線是清澈明朗的,像夏日的清溪拂過石子,偶爾低沉些,便顯得尤為凝重、有壓迫感。
“什……什麽?”
方重衣很少正兒八經喊她名字,都是随心所欲地使喚、吩咐,陡然這麽來一下,讓她有點毛骨悚然。
“你的生辰是何時?”
蘇棠實在摸不清他的想法,小聲答:“要到九月呢……”
淡淡的聲音又問:“那時候便及笄了,是嗎?”
“……是。”她捂緊了懷裏的被子。
許久聽不到回應,挺拔的身影靜立在黑暗裏,不動聲色,周身是沉郁的氣息。
“世子?”
“嗯。”
一陣窸窣,黑影起身去碾滅了燈,離開了。
夜裏昏暗,從都到尾都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讓蘇棠覺得像一場晦暗不明的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