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亮,蘇棠在睡夢裏聽到遙遠的雞鳴,一個激靈睜開眼。室內被不甚明亮的天光罩上一層灰白的霜,她下意識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心想幸好沒睡過頭。
昨日一大早,吳嬸便千叮咛萬囑咐,今天會去集市買新鮮的野菌,那五只鵝要蘇棠幫忙喂一頓早飯。
蘇棠愣愣睜着眼,醒了醒神,才發覺今日的床格外舒服。
自己竟是躺在陌生的寝榻上,身上還蓋着柔軟的蠶絲錦被。
她警覺地轉頭去看,書桌邊,方重衣手撐額頭睡着了,眉頭微蹙。淡淡晨曦落在精致的側顏上,沖淡了沉郁氣息,像柔美寧和的水墨畫卷。
她回想昨夜,依稀記得果酒喝多了,有些上頭,暈暈乎乎就睡着了。看着書桌邊那人柔和的側臉,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這人是發了什麽善心,居然會容忍自己在一旁安生地睡大覺?
蘇棠無聲掀開被子,蹑手蹑腳下了地,在書桌和房門之間左右踟蹰。她現在很為難,昨日是信誓旦旦答應了吳嬸的,不能不去,但沒想到中午會被他帶走,晚上又留在房裏。現在若随意離開,回頭他醒了,會不會一怒之下殺死自己?
她屏住氣息以極緩慢的速度湊近去觀察,世子的呼吸綿長,睫毛也沒有顫動,應該是睡的挺熟了,可以趁這會兒功夫趕緊去把鵝喂了。
剛挪了半步,蘇棠又頓住,賊兮兮回頭張望。世子的睫毛又長又密,晨曦籠罩下還泛着零星的光,她不禁開了小差,感嘆一個男人眉眼長這麽精致做什麽。
走神的功夫,那雙眼睛警覺地睜開,眼底有陰戾閃過,下意識便緊緊攥住身邊人的手腕。
入骨的痛襲來,霎時間,蘇棠冷汗都冒出來了。她沒想到這人剛睡醒手勁兒就這麽大,更沒想到這麽點動靜就能使他清醒過來。
這防備心也太強了。
聽到抽氣聲,方重衣眼中劃過一絲怔然,松開手。
蘇棠低頭,默不作聲揉着手腕,趁他臉色還算溫和時試探:“我昨日答應吳嬸,今早要幫忙去喂鵝——”
方重衣神色淡淡,默然聽着,餘光掃了幾眼她被勒紅的手腕。
“世子可否給我一盞茶的時間……”
良久,平靜溫和的聲音道:“去吧。”
蘇棠意外至極,他居然半點沒遲疑?看臉色,也沒什麽不高興的樣子。她不敢多耽擱,生怕這位反複無常的世子爺又反悔,行了個告退禮,便退出房門。
方重衣不動聲色擡眼,看那個背影消失在門邊,腳崴的緣故,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的。
待人徹底離開了,他收回視線,淡聲道:“進來。”
書房連結的小室有道隐蔽的側門,身着勁裝的挺拔身影聞聲閃現。
“世子。”韓蘊對主上拱手行禮。
方重衣沒回應,視線觸及那封裝了賬單的信箋,面色又添幾分陰沉。
韓蘊不解,世子爺這是和皇上鬧什麽矛盾了?怎麽隔空傳個信都能氣成這樣?他見信箋封口還沒壓上,裏邊隐隐露出袁家列的清單,隐約琢磨出些意思。昨日世子和蘇姑娘在島上遇了刺客,早在之前,皇上就傳過話讓世子把人解決了,這樣看來,那刺客怕不就是皇上身邊的人……
一沓信箋送到他眼前。
“送去,再傳句話,讓他少管閑事。”清冷的聲線似金玉質地,格外高華。
韓蘊聽了這話簡直眼前一黑,不但要送賬單給皇上,還在他面前說什麽“少管閑事”,自己還有命回侯府嗎?
他想了想,世子畢竟是在氣頭上,說的話自然做不得數,面對聖上,還是要委婉溫和無刺激才好,心中便大致勾勒好了說辭:蘇姑娘的事世子自然會有所考量,聖上不必太費心思,雲雲。
想到蘇棠,韓蘊确實想起一樁正事,擡頭道:“有件事要禀報世子。前些日子在城東出沒的鄰國人,近日往侯府這邊聚集,似乎真是尋着蘇姑娘而來……”
方重衣淡然應了一聲,半垂着眼,似沉思又似出神。
蘇棠來到後院,往關了鵝的栅欄邊張望,有個草編籃子,裏邊是鍘碎的苜蓿、玉米稭稈、莴苣葉等,吳嬸提前已經備好了。她其實挺害怕的,鵝太兇了,啄上一口簡直痛得鑽心,也不知道吃草的動物為什麽會這麽兇?
不過,相比起服侍世子,她還是願意伺候鵝。
她離得老遠往圍欄裏張望,見鵝離得還算遠,趁機迅速地把栅欄門打開,又迅速地把籃子扔進去。剛要關門的時候,頭頂忽然閃過一雙潔白的翅膀,吓得她手一哆嗦,剛扣上的鎖又松開。其實栅欄高一丈有餘,鵝怎麽折騰也飛不出來的,但蘇棠膽慫,以為它要正面撲上來,撒腿就跑。
栅欄門悠悠地敞開,這次鵝是真的追上來了。
蘇棠被五只鵝追得滿院子跑,腳上的傷也痛得喘不過氣,那一刻她體會到什麽叫做絕望。
“蘇姑娘!”洪亮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
她在那個高大身影前剎住步子。
那人閃身側過她,一手勒住一只鵝的脖頸子,将它們一一扔進栅欄裏。
蘇棠扶着牆一路滑下去,虛脫般坐在地上,疲憊地擡眼将人細看,是韓蘊。
韓蘊性子和藹可親,見她被折騰得夠嗆,笑道:“蘇姑娘若是害怕,跟我們說聲就是,這點小事無妨的。”
“多謝韓公子了……”蘇棠有氣無力點點頭,想了想,又憂心忡忡看向他,“是世子催我過去嗎?”
韓蘊幹咳一聲,道:“的确是世子吩咐我過來。從今日起,院外那些守衛便撤了,往後蘇姑娘負責采買蔬果。”
蘇棠大喜,這可是個頂好的差事啊!她正愁沒機會出門掙銀子,沒錢就贖不了賣身契。
“夜裏還是要去世子房裏值夜的。”韓蘊又道。
“……”
一聽這話她又蔫兒下去。
其實這樣的安排,在其他下人看來多少有點奇怪。采買都是底下小丫鬟的事,蘇姑娘既然成為了世子身邊最親近的侍女,為什麽還被吩咐做這些不相幹的?
韓蘊是知道其中緣由的,主上想查清那些人的來頭,探尋他們為何針對蘇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