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正在偷偷揉着腳,聽見方重衣的提醒,不禁愣怔了片刻。
他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蘇棠轉頭往後邊去看,有個鑲嵌金銀片、小巧精美的黃花梨木櫃,抽開最底層的瞧了瞧,裏邊裝了各種各樣的瓷瓶或玉盞,皆是上好的藥膏。
她随便拿了瓶跌打損傷的,掀開裙擺,把鞋脫下來一看,腳踝處已經充血,鮮紅一片,看上去觸目驚心。
“嘭”的一聲,長幾上擱了什麽東西。
蘇棠猛然一回頭,正對上那人沉冷如冰的面容,幾縷碎發落在眼角眉梢處,自帶幾分随性而風情的美感。原來他往桌上放了一只銅沙漏,滿滿細沙從高處落下,形成垂直下落的直線。
“從現在開始。”方重衣把紙筆鋪展在她面前。
“……啊?”
蘇棠盯着不斷下落的細沙,估摸就一炷香的功夫,心裏有點慌。
“把陳致的相貌畫出來。”
蘇棠皺眉,細聲嗫嚅道:“這時間太短了吧?”
方重衣緩緩撫過她額間散發,嘴角的笑意森然,低柔嗓音帶着些許陰郁:“畫不出?我身邊不留無用之人,你是知道的……”
“……?!”
那一刻,蘇棠全身血液都凍住了,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把這種荒唐話付諸行動,她不敢拿自己性命去和一個瘋子做賭注。
她抓起筆就開始匆匆忙忙打稿鋪色,連衣擺帶翻那瓶傷藥都沒顧得上。
漆黑濃稠的藥汁徐徐淌出來,是刺辣辣的紅花麝香味。
方重衣剛要回頭,就被濃烈的藥味吸引,視線觸及她腫成血饅頭的腳踝,目光微微沉下去。
“毫無常識,居然敢用活血的藥。”
蘇棠連他說什麽都沒注意,根本無暇去回答。
“脫臼了。”身後的聲音又低低道。
冰涼手指捏住她腳腕,溫柔又強勢的力道,一寸寸摩挲、試探,似乎在找最恰當的關節點。指腹的微涼透過肌膚,激起隐秘的酥麻感。蘇棠腦子裏掰扯着那句“脫臼了”,隐約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卻只能僵硬地埋着頭,握緊筆,盡力穩住手中的線條。
“忍住,很疼。”
她還沒反應過來,劇痛便從腳腕炸開,激流般直直沖向頭頂,眼前頓時一蒙。
“痛……!”她咬緊了唇,虛弱的冷汗從額角一層層往外冒,疼痛難當卻還下意識雙臂環着畫紙,沒讓淩亂的墨跡弄髒。
方重衣擡眸淡淡看了一眼,沒說話。
好在那股疼過一會兒便消散大半,蘇棠見細沙已流走小半瓶,又趕緊打起精神,凝神靜氣專心畫畫。
方重衣從矮櫃裏拿出一瓶斂血消腫的傷藥,倒了些在手心裏,捂到溫熱,才輕輕覆上她腳踝。力道起先是很輕柔的,待她能忍受了才逐漸加重,一點點把藥揉開在淤血重的地方。
即便火急火燎趕着時間,蘇棠仍然回頭偷看了一眼,燈光下的他眉目俊美柔和,神情煞是專注,仿佛根本不是往日那個陰沉不定的怪人。
手法也十分輕柔,這般的鄭重和溫柔,簡直像在對待最珍愛的人。之前關節裏一直有種晦澀的鈍痛,現在慢慢也消失了。冰片粉的幽香若有似無傳來,他的袖擺落在她小腿肌膚上,絲質面料冰涼涼的,有些癢。
蘇棠回頭,定了定神,再次握緊手中的筆。
因為腳腫的太厲害不好穿鞋,他只是給她套上羅襪,整了整裙擺,便起身離開。此時,銅沙漏裏流沙已經所剩無幾,蘇棠畫完,甩開筆,整個人軟趴趴伏在桌案上,哀嚎道:“我畫好了!”
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骨節分明的手落在她眼前,不疾不徐将那張紙拾起。
蘇棠臉頰貼在桌子上,有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餘光瞧見他往桌案邊走,又拖着一顆疲憊的心跟過去。
服侍起居她不在行,研個墨什麽的還是沒問題。雖然不知他要寫些什麽,還是默不作聲準備筆墨。
走到桌前一看,古玉兔鎮紙下竟還壓着她那些畫,鵝和被追趕的世子……想到自己報複性的畫作要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蘇棠就害怕。
此外,一摞閑書底下壓着好幾封信箋,紙質和一般信紙不同,白瓷般厚實堅硬,面上灑金,封口還是燙金壓印的。蘇棠因為畫畫的緣故對各色紙箋了解也不少,隐約知道這大概是宮廷用的。
她趕緊低下了頭,專心磨墨,最怕知道得太多又惹來什麽禍端。
方重衣也不避諱她,直接把那些信箋抽出來。那些都是他和皇上之間的往來。有的信紙邊緣嵌了三道細小的青色羽翎,是重中之重的意思,有些只嵌了一道或兩道,次要些,還有的便是些尋常的、無關緊要的事務,只用素面信封裝着。
他先打開了三道羽翎那封信,不出意外,寫的是錦川那樁貪墨案。這案子牽涉極深,臺面上已經結案了,卻不過是找了個替死鬼而已。這半年,方重衣用了些別的人脈,将背後貓膩一點點抽絲剝繭。皇上在明處,他在暗處,明面上無法做到的事,便從暗處着手,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這般不分彼此的。
眼下大魚已經上鈎,可以收網了,他落筆,細細寫下對策。
另外一封是私鹽的事,洪幫之前也有參與,一朝垮臺之後成了爛攤子。江湖草莽,對付起來不像貪墨案那麽棘手,只是他覺得有幾個還算出挑的人物,懷柔手段總比硬磕省事。
蘇棠不知他在寫些什麽,洋洋灑灑的,只知道自己足足磨了三次墨。他每每寫好一封,便放進對應的信箋裏,重新封口。
這一寫,便将近一個時辰。
中途,有小丫鬟送了宵夜來。如今是冬季,吃食比夏天要“厚重”些,有酥油水晶燴、松茸野菌粥、還有一小盅果酒。
可是放了許久,也不見他動一口,蘇棠看着着急,覺得涼了着實可惜,就聽見淡淡的聲音道:“餓了便吃吧。”
今日壽宴,本家的丫鬟只能在散席收拾完後才能吃,她們這種跟着一道去的,也沒什麽機會吃東西,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那我真吃了?世子爺不餓的嗎?”蘇棠嘴上還在問,磨墨已不自覺加了速度。
“話真多。”他停筆,懶懶擡眸,好看的桃花眼自帶醉意朦胧的風流,“不吃就拿去喂魚。”
“哦。”蘇棠迅速收拾了一番,便去旁邊小矮桌上吃東西。方重衣時而用餘光打量,她跪坐在桌子邊上,手扶着碗,格外認真和專注。因為衣裙是綴了許多白絨毛的樣式,遠遠看去就像是毛茸茸的一小團。
他心不在焉,寫字的速度忽然變慢了,大半天才寫滿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