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爺當真是神出鬼沒,無所不能……”蘇棠酸溜溜奉承了一句,心想前幾天不是還信誓旦旦說不要出現在他眼前麽,怎麽又自己找上門了?
方重衣當沒聽見,也不理會她滿腹牢騷,直接命令道:“跟我走。”
蘇棠懶得問,一路默默跟着人回到上次的主院正廳。她發現,別院下人雖不少,方重衣身邊卻并無貼身伺候的丫鬟,不過他一向行蹤詭秘,許是不想太多私事被知曉吧?
方重衣随手拿了件外袍,準備出門,蘇棠見他身着淺月白常服,手上外袍卻是暗赭,一陣頭大,忍不住提醒:“世子爺若要出席什麽要緊場合,還是換件外袍比較好……這個顏色有點不合适。”
何止不合适,搭配在一起簡直辣眼睛。她已經盡量說得委婉了。
也許是要去重要的場合,方重衣破天荒沒有反駁,冷着臉對她示意:“去裏邊挑件合适的。”
又被使喚了……蘇棠覺得自己就不該多嘴。
她放下自己的衣裳,去隔壁耳室選了件遠山藍對襟長袍,領襟鑲暗金色雲紋,袖緣綴盛放繁花,對一般人來說過于繁複瑰麗了,但她知道他是能駕馭住的。
一出耳室,見方重衣正凝神端詳自己信筆塗的畫兒,趕緊上前把衣裳遞了過去。
他淡淡回頭看了一眼,完全沒有接手的意思,冷言冷語道:“這是遞我手上的意思?”
蘇棠會意,暗暗抱怨了一句難伺候,把衣裳抖落開,給他妥帖穿上。
任人使喚的滋味不好過,總有一天,她要親手贖回自己的自由。
如她所料,這衣裳單看過于華麗招搖,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累贅,既清隽又尊貴大氣。放下成見,蘇棠不得不承認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張好面皮,再加上寬肩細腰的挺拔身段,怎麽穿都出彩。
方重衣整了整衣襟,又回過頭來,将她從頭到腳打量,微凝的目光滿是挑剔。
“你也換一身。”
“啊?”她捏緊了粗布衣的衣擺,使勁揉着,又遲疑地看吳嬸給的那些衣裳,“你是說哪件?”
他眉心微蹙,眼都不擡道:“随便。”
蘇棠不知他要帶自己去哪,不過能出府總比被關在後院強,慢吞吞從那三套衣裳裏随意抽出一套。
她抱着衣服,警惕地看看方重衣,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去裏邊。”
方重衣知她在擔憂什麽,自顧自倒了杯茶,舉止優雅,氣度高華,可謂是賞心悅目,說出來的話卻依舊刻薄刺耳:“放心,本世子沒興趣看。”
蘇棠暗暗剜了他一眼,去了耳室,待她匆匆換好衣裳再出來,突然傻了眼,懊惱自己真是太疏忽了。
随手拿的這套和他竟是同樣的配色,雲水藍襦裙,外搭織錦纏枝紋半臂外衫,領邊綴了一圈白絨毛,飄逸的裙擺外還罩了一層月白色香雲紗,藍白錯落,和他站在一起仿佛成雙成對似的。
方重衣靠坐在交椅上飲茶,聽到動靜便回頭去看,茶杯停在半途,又慢慢放下。
“站近點。”
蘇棠對上那雙冷冰冰審視的眸子,不情不願挪近了幾步。
許是方重衣眼睛畏光,四下的窗戶都是關着的,屋內光線很昏沉。他眉目隐在幽暗的光裏,平添了幾分戾氣,嘴角的弧度似有似無:“腿腳不方便是嗎?怎麽走不動路了。”
“……”
蘇棠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随着人一步步靠近,走到面前,方重衣眼中的輪廓也逐漸清晰。一襲裙衫靈動俏皮,一動起來,外邊那層薄紗仿佛雲朵般輕軟。他不覺慢慢擡眼,那雙幹淨的眸子立即錯開他的視線,透着狡黠和靈動,像含着一汪春水般。
除了兒時那次生死時刻,他第二次産生念頭,想看灰白之外是什麽模樣。
蘇棠知他這般吩咐是為了看清,只是不知為何要看這麽久,心中惴惴不安怕是哪裏又穿得不入他的眼了。看着兩人出雙入對般的裝束,她唯恐出去了惹什麽閑言碎語,硬着頭皮行了個禮,為難地開口:“這件衣裳我沒挑好,不大合适,世子爺容我再去換一套吧?”
“不準換了。”死氣沉沉的聲音斷然拒絕。
蘇棠氣結,剛剛還說随便她的,現在怎麽又不準了?
反複無常,最是可惡。
方重衣淡淡垂下眼,若無其事悠然道:“你的意思是讓我等?”
“不敢。”蘇棠低下頭,假裝很老實。餘光看見他不喝茶了,茶盞卻莫名其妙放在了硯臺上,沾了一圈墨,而他似乎有些走神,并未發覺。
兩人出別院,過了橋,從侯府北面的一道側門出去,轎辇已然在門口等待多時。
見世子已到,轎夫和侍衛們齊齊行禮,有人撥開轎簾,方重衣便先一步上了轎子。蘇棠見人進去了,松口氣,碎步溜到侍衛後邊,怎知右側轎帷被修長的手掀開,露出一張俊逸的臉,她無防備,剎住腳步。
不滿的聲音問:“你準備去哪?”
蘇棠瞪大了眼,理直氣壯回應道:“回世子的話,我這不是跟在旁伺候麽?”
“哦?”他見蘇棠神色挑釁,也不怒,反倒笑意溫柔,“體諒你一片忠心,上來吧。”
“什、什麽?”這裏的規矩蘇棠雖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應當是沒理由上轎的。更重要的是外面有新鮮的空氣燦爛的陽光,比和他面對面好太多了!
見人仍然愣在原地,方重衣目光沉下去幾分:“要我再重複一遍?”
一旁的轎夫無表情,卻已經聽從吩咐,再次撥開轎簾。
她無法,硬着頭皮上了轎子。
轎廂內布置華貴,地面上鋪菱格紋軟錦簟,一側擺紫檀木多寶格,窄邊書幾,角落是銅錾花八寶紋暖爐,漾漾的熱氣冒出來。
她在轎門口踟蹰不前,不知方重衣究竟是何意,難不成要人跪在旁邊服侍?
這裏合該是尊卑分明的地方,這樣似乎也沒什麽不妥,但蘇棠不一樣,她心底是不認同那些規矩的。
方重衣靠坐在紫檀木嵌螺钿軟塌上,坐塌寬敞,他身側還有不小的空位。除了那張坐塌,也沒有其他能待的地方。
她拿不準他的意思,問:“坐這?”
“不坐着難道你想躺着?”輕慢的聲音反問。
“……”
蘇棠走過去,緊挨着窗小心翼翼坐下,不動聲色和他保持半個身子的距離。
透過窗帷縫隙,方重衣向外略看一眼,随後低聲吩咐道:“都關好。”
蘇棠猶豫了,兩人共同待在這種封閉的空間絕不是好事,萬一他想做什麽,那自己根本叫天天不應,可轉念又想,這人雖陰晴不定性情乖戾,倒也從未動手動腳,或強迫過她什麽……應該不是那方面的變。态吧?
她起身,将兩側窗格都合上,帷幔也全部放下。轎廂淹沒在一片黑暗裏,仿佛與熱鬧的煙火人間徹底隔絕,令人心生不安。
視線昏暗不明,四周變得局促而狹窄。清淡幽冷的草葉香忽然襲來,她驚覺方重衣傾身靠近過來,手臂也環過自己。
“你——!”蘇棠第一反應是往後躲,整個人幾乎要縮進地縫裏。
那人繞過她,抽出書架上一束卷軸,慢條斯理坐好,随後轉頭淡淡看了她一眼:“一驚一乍個什麽?”
蘇棠意識到自己會錯意,若無其事坐直身子,悠悠地抱怨:“世子爺需要什麽知會我一聲就行,何需自己動手呢?”
“使喚你也不樂意,客氣了也不樂意……”方重衣放下卷軸,臉上帶着斯文的笑,眼底是一片涼薄,“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外邊日頭亮了些,轎廂內也浸潤一片朦胧光澤。他笑意溫和,一頭墨發用束帶随意束起,額前碎發垂落幾縷,氤氲了眉目,是能讓姑娘看一眼便誤了終生的好皮囊。
蘇棠卻覺得是美麗而致命的毒蛇,她甚至不知剛才那些舉動、那些話究竟幾分真假,無心還是別有深意,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是如履薄冰。
“世子這話問得巧,倒是小的一直想問您呢。”蘇棠低下頭,一句話輕輕巧巧道出,她實在不明白方重衣為何要把人強留在侯府。
四周充斥着喧嚷的人流聲、暗流湧動的風聲,轎檐下玉玦玲珑作響。
這樣的旁敲側擊,那人自然不會聽不懂。
沉寂的氣氛中,她忽然聽見一聲輕笑,病态的聲音幽幽入了耳:“若是不怕做冤死鬼……你大可以走。”
嗓音清冷,在一片幽暗裏更顯得陰森入骨,蘇棠打了個寒戰,滿心滿意認定這是威脅要殺了她,并未察覺是否有其他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