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蘇棠心煩意亂,沒注意外邊人說了什麽,一眼望去第一反應:這人怕是有毛病。
大晴天的還撐油紙傘,陰冷冷往那一站,不知情的肯定以為是鬼……
為什麽要撐傘呢,不能見光,還是不想讓人看清面容?
黃大人隔着謹慎的距離站定,行了個工整的大禮,賠笑道:“哎呀,這……世子爺怎麽來了?”
聽聞這位世子從小體弱多病,足不出戶,怎麽忽然有興致來衙門看熱鬧?
“多少。”溫雅的嗓音暗藏幾分羸弱。
言罷,身形倏地微微不穩,忍不住輕咳一聲。
黃大人一愣,尚未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旁邊的侍衛開了口:“統共要賠莫氏多少銀子,給我們世子一個數。”
公案旁的師爺立刻明白了,這八成是看中了蘇棠,來要人的。于是噼裏啪啦打算盤列清單,蘇棠要賠的,張婆婆該罰的,以及官家的懲處,折下來共計……
“三百九十七兩!”
興餘村一個個喜不自勝,莫氏也暗喜,時不時拿刻薄的眼光斜睨蘇棠,心道果真不負那張狐媚人的好面皮,這才幾天,竟連京城的皇族子弟都勾搭上了。
蘇棠沒轉過彎來,陷在各種各樣的詫異中,剛才說話的那個侍衛……不是韓蘊嗎?而且世子的聲音也很耳熟,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測從她腦袋裏冒出來。
黃大人回頭拿了文書,親自呈上去,戰戰兢兢道:“數目便是這般了……笞刑可以拿銀錢頂上,關押是絕不能免的,即便從輕處罰,最少也得有半年。這是刑統裏定死的規矩,小的也做不了主,還請世子爺體諒……”
說吧,屏住氣兒等回應。
傘下很平靜,良久,那位世子淡淡應了一聲,又示意韓蘊:“拿出來。”
所有人皆好奇,興餘村人更是伸長了脖子,眼冒精光。
——卻不是他們翹首以盼的銀票。
韓蘊拿出一本精致的線裝薄冊,徐徐翻開。
黃大人站的最近,看見上面蓋有戶部的官印,借調記錄等,不由倒吸一口氣,戶籍名冊這般重大的東西,竟也能輕松調出來?世人都說景臨侯府低調無争,看來真相并非如此,這位世子,不簡單……
韓蘊朗聲念道:“蘇棠,良籍,通州人士,慶三百零五年生人,其父蘇奇越,其母秦秀,慶三百一十一年舉家遷往京城西奉區,家有西奉街竹風巷五號宅地一畝……”
蘇棠歪着腦袋聽得入神,這位世子找到了她的戶籍?那豈不是可以和家人相認了?
方重衣示意可以停了,緩緩往公堂內走去。
侍衛拂開兩側的人群,百姓和官差們自覺退讓,黃大人則老老實實跟在後面。
他又虛弱地咳了一聲,方才娓娓道:“蘇棠的戶籍上,從頭到尾都沒有賣身為奴的記錄,不知這戶部的名冊是假,還是你們的賣身契是假呢?”
興餘村的人面面相觑,其他村民不知情,無法反駁,莫氏和戶長卻是慌張地對望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當初他們就是看小姑娘沒着沒落,因此特意找戶長将人挂上戶籍,鑽了空子給簽的賣身契。如今白紙黑字的名冊被韓蘊這般當衆念出,每個字都如同響亮的耳光打在他們臉上。
黃大人偷瞄世子一眼,心裏有了數,手指顫巍巍指向莫氏,擺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你們吶……仗着天高皇帝遠,做這種欺上瞞下的事,合夥欺負人是不是?!”
蘇棠不敢高興太早,她總覺得事有蹊跷,這位莫名其妙出現的世子究竟是誰?為何無緣無故幫她?
她悄咪咪挪近幾步,順着傘檐往上看,若隐若現的熟悉面容令她心頭驟然一緊。
竟然是那天的白衣人?
他……是景臨侯府的世子?
“證物,讓我看看。”方重衣道。
黃大人連連點頭,吩咐官差将公案上的藍布呈上來。
隔着半步的距離,方重衣将它随意掃了眼,轉向莫氏淡淡開了口:“留在排水渠多日,倒還很幹淨。”
“還真是……”韓蘊也恍然,“前三天落了好幾場大雨,泥沙多,這塊布卡在裏邊竟一點泥灰都不沾。”
話中之意再分明不過,黃大人轉了轉眼珠子,若有所思,時不時用警惕的眼神審視興餘村一行人。
莫氏被他看得背後發毛。
方重衣沉靜的目光定格在布料紋飾上,心念一動,找到了關鍵的漏洞,正要開口,卻聽一個溫軟的、小心翼翼的聲音道:“能不能讓我看看?”
擡頭望去,是蘇棠。
她站在朦胧的光線裏,扶着老人,穿的仍然是那天的粗布衣。當時衣擺被他扯掉了一截,現在已經用另一塊布縫補好,因為不是一種布,還縫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十分不搭調。
蘇棠見傘下沒聲音,大約是不反對她,壯着膽子走過去,拿起布聞了聞。
剛剛官差路過身邊時,她就聞到似曾相識的味道,湊近更是明顯。這味道,每天早上路過巷口都能聞見。
“這布為什麽有何叔家的醬菜味兒?”蘇棠喃喃自語道。
說到醬菜,難免想到那天醬菜壇子背後的眯縫眼……蘇棠恍然大悟,回過身,目光牢牢鎖定莫氏身後賊眉鼠眼的人:“我明白了,你拿了人家的布,扔進排水渠污蔑我是不是?!如今只要把何家人找來對質,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公堂外,圍觀的人開始竊竊私語。
張婆婆聞言也湊過來,贊同地點頭:“巧了,沒準真是,何力家是做醬菜的,一直用藍色的布來封壇子。”
這次無需方重衣發話,黃大人便即刻命官差去帶人來指認。
“棠棠,沒事了啊……”見事态發生轉機,張婆婆咧開嘴笑得開心,輕輕拍了拍蘇棠的腦袋。
她也露出傻笑,使勁點頭,手中緊緊抓着那塊布。事态突變,公堂之外的人們議論紛紛,她于喧嚷之中再次擡眸,卻毫無防備對上一道視線。
傘檐不知何時被擡起了些,露出俊逸無匹的面容,眉目沉靜定定凝視她,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純淨、深邃。
那目光很是清冷,卻藏着暗潮湧動的陰鸷,令蘇棠打了個激靈,随即又想,畢竟他眼神不好,看人難免要用力些吧?
想到這,蘇棠不由地嘆息,這麽好看的一雙眉眼,又是畏光又是看不清……
可惜啊可惜。
還沒等何家人到,眯縫眼已經頂不住了。他滿頭是汗,雙腿哆嗦不停往後退,撞上一個面色肅然的官兵,終于忍不住大聲嚎哭道:“不關我的事啊……我只是被莫大娘指使的!”
莫氏挑起眉毛破口大罵:“說什麽屁話,明明是你小子說有個好機會——”
看熱鬧的百姓們一陣唏噓,紛紛投去鄙夷的目光,奚落聲不絕。
蘇棠暗笑,輕松地挑了挑眉,這就開始狗咬狗了?
“吵什麽吵,一個個都別想脫開幹系!”黃大人厲聲喝道。
方重衣一直在冷眼旁觀,良久,輕描淡寫開口問:“這般污蔑之罪,刑律又如何論處?”
韓蘊拱手道:“回世子,笞七十,銀錢以倍數還之,限期百日。違限不還者,以笞刑或牢獄補替。”
“哦?”方重衣淡笑,“方才,給蘇棠定了多少的處罰?”
韓蘊會意,拿出文書默算片刻:“刨去需上繳官家的,共三百八十一兩,如今以倍數嘗之,莫氏一行人還需償還七百六十二兩,若逾越期限,一日笞十,五日加一等。”
興餘村全體被這筆驚天巨債吓傻,他們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還不上啊!
黃大人暗自捏把汗,原來世子當初問數目是這個意思,也太黑了點……
“拿不出銀子?”方重衣凝目,嘴角彎起沒有溫度的笑,“那便簽下賣身契,從此為奴任人使喚,如何?”
戶長面如死灰,眯縫眼和其他村民全身發抖,莫氏打了個寒顫,撲通跪下來,哭喪着臉道:“求求各位大人網開一面!”
那位世子她根本不敢惹,見黃大人和師爺都無動于衷,又跪着挪到蘇棠面前:“棠棠啊,當初好歹也是我把你從棺材裏撈出來的,你當時那麽小,那麽冷的天,再沒人管可不是要凍死了啊……”
方重衣聽到“棺材”這個字眼,目光微動,視線轉向她。
蘇棠別過頭,冷聲道:“省省吧。以後大家再無幹系,你們做過什麽便該受怎麽的懲處,這也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黃大人早就對這種痛哭流涕的悔過司空見慣,毫不動容,如今世子來了,他更是要積極表現自己:“都給我押下去,每個人先打五十大板,這是少不了了的,至于徒期,本官會仔細定奪,絕不姑息!”
一群人被推推搡搡押走,随即,後院響起打板子的聲音,伴随着慘叫和求饒。笞刑的場所是對外開放的,為的就是警戒大家不要犯法,京城治安好,許久沒有這等熱鬧事兒了,衙門外的百姓們一見有處刑,一窩蜂湧去後廳圍觀。
“太好了太好了……”張婆婆眉開眼笑,“咱們回去吧棠棠,晚上給你做紅燒肉。”
“好啊。”她精神一振,仿佛遇水泡發的幹木耳,整個人又恢複了活力。
昨晚憂心一夜,早飯午飯都沒心思吃,現在陡然一放松,才發覺餓得不行。
剛走出公堂,卻被一名蟒袍侍衛攔住。
“世子要見你。”
蘇棠左顧右看,那位世子已經不在這裏了。
“可是——”
她為難地看張婆婆一眼。世子找到了她的戶籍,的确有必要去一趟,但總不能現在這個當口扔下老人說走就走吧,怎麽也得回去收拾行囊,順便填飽肚子。
“就是現在,不要讓世子久等。”侍衛說話冷冰冰的,不像韓蘊那樣親和。
蘇棠無奈,只能和張婆婆簡單告別,跟侍衛離開。
午後,天高雲淡,方重衣眼睛有些刺痛,微微阖目,餘光見衙門裏影影綽綽,是蘇棠和侍衛的身影。
“帶人回侯府。”清冷的聲音吩咐道。
“是。”韓蘊接過世子的狐裘,側身撥開了轎簾。
蘇棠走出大門時,街上有三個侍衛在等候,為首的便是韓蘊,而那輛華貴的轎辇已經遠去。
見是如此,她心裏輕松多了,看來是韓蘊代為傳達,不用正面和世子打交道?
怎知韓蘊卻笑着道:“走吧,先回府再說,世子吩咐的。”
“啊?”
去侯府?
蘇棠在原地愣神片刻,看這些身強力壯、訓練有素的侍衛,心想反抗也沒用,嘆了口氣,不情不願跟在隊伍的後面。
太陽躲進雲層裏,天色眼見陰沉下來,冬天的風如刀子般冷冽,凍得蘇棠直打哆嗦。她的棉衣早就給張婆婆穿了,之前精神緊繃沒意識到冷,凍了一個晚上加白天,如今骨頭都是僵的,連走路都吃力。
韓蘊時不時回頭,見她身上就一件單薄的外衫,比他們這些精壯的侍衛穿得還少,于心不忍,悄悄把白狐披風遞到她眼前。
蘇棠知道這是某人剛才穿的,猶豫道:“這……”
“沒關系,世子不會知道的,待會兒要到了,你再還給我就是。”韓蘊壓低聲音道。
旁邊的侍衛都是兄弟,看見也會當做沒看見。
見蘇棠還在猶豫,他又神秘兮兮安慰:“其實我們世子人還可以,你不惹他,他不會折騰你的。”
人還可以……
蘇棠心中一寒,想想當時一言不合整垮了偌大的洪幫,又寥寥幾句把莫氏他們吓破膽,就知道此人有多黑,多從不按常理行事了……那天從寨裏走出的白衣身影深深印在蘇棠腦海裏,袖上的鮮血紅得刺眼。當時的眼神,帶着病态的殘忍和孤執,仍然讓她心有餘悸。
但她此刻凍得神智迷離,什麽都顧不得了,想也沒想就把那堆毛茸茸的披風抓來,緊緊裹在身上。
皮草不愧是皮草,太暖和了,也可能是還留有體溫的緣故,沒一會兒,她就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解了凍,骨頭酥酥麻麻的,說不出的溫暖。
蘇棠像裹被子似的,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搖搖晃晃跟在隊伍後面,宛如一個行走的粽子。
一行人将要抵達侯府,韓蘊見那披風仿佛長在蘇棠身上一樣,實在開不了口讓她還回來,很是為難。
正在猶豫的時候,卻瞥見轎辇已經在門外停下。
原來世子早就不聲不響進了府,往朱門深處望去,依稀可見挺拔的背影,一襲輕衫隽雅無雙。
——似乎并未留意這邊發生了什麽。
韓蘊望着漸行漸遠的身影,不免意外,主上怎麽沒使喚他?但回頭看到裹成粽子似的人,又暗自松口了氣,起碼不用硬讓人脫下來。
“蘇姑娘,到了。”
蘇棠晃了晃昏沉的腦袋,睜大眼睛,方重衣的身影已經沒入正院,她的目光堪堪抓住一片衣角。
眼前是尊貴厚重的朱漆大門,鎏金色門釘縱七橫五,比那天的大理寺還要氣派。
她忽然回頭,直直盯着韓蘊看,他剛剛喊自己“蘇姑娘”?
“你怎麽看出來我是……”
來京城這段時間,自己一直都是男子裝扮,還刻意将眉毛描粗,怎麽一個個都能輕易認出來?
韓蘊是個自來熟,笑了笑,露出兩排大白牙:“這幾天見你舉止文靜,再看張氏疼你跟疼女兒似的,便有了這番猜想,剛剛有心試探了一句,沒想到果真如此。”
蘇棠點頭,轉念一想,又警覺地問:“你在暗中調查我?是你們世子的命令?”
“這些,姑娘還是別問了,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韓蘊正色道。
蘇棠心中惴惴不安:“那他豈不是也知道了?”
“世子現在還不知,他沒有仔細留意過你。”說到這,他意味不明看了蘇棠一眼,面色閃爍,“不過總會知道的。”
蘇棠覺得那目光很奇怪,像……同情、憐憫?她心底發毛,産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憂慮感。
兩人一道進了侯府,穿過幾座精巧瑰麗的屋殿,又穿過一片梅林,七拐八繞到了僻靜的湖邊。水面茫茫,盡頭有群山綿延,應當是連着外湖水域的。
這裏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石橋對面是一座如詩如畫的小院,堆雪的白梅掩映着參差坐落的屋殿。花瓣随風簌簌落下,随水漂流,仿佛一個虛幻的世外桃源。
蘇棠有點疑惑,他為什麽會住在這麽偏僻的別院?
韓蘊看了眼院子裏的情景,似有了考量,看向她溫和地道:“蘇姑娘先去客房休息吧,我讓人給你備些飯菜,世子這個當口有事,不會找你麻煩的。”
聽到有吃的,蘇棠趕緊點點頭。
韓蘊領着她繞過石橋,沿着院牆邊一條偏僻的小路,往客房方向走。
剛路過一片姹紫嫣紅的茶梅,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随即有一個匆忙的聲音喊住他們:“請留步!”
韓蘊回頭,看見來人,不由愣了愣。
“祈昭,什麽事?”
被叫做祈昭的侍衛神情微妙,轉向蘇棠,眼神複雜道:“世子現在要見你。”
“現在?世子他難道不是在……”韓蘊瞠目結舌,對祈昭無聲地比了個口型,極力和他确認,祈昭沉重而嚴肅地點頭,表示的确如此。
蘇棠不明白兩人打的什麽啞謎,直言問:“現在怎麽不行?正好,我也有事兒要問他。”
“嗯,那你去吧……”韓蘊含糊了一句,不好再多嘴。他看着蘇棠靈動活潑的背影沒入院子裏,心頭的負罪感油然而生。
“真的沒問題嗎?”
祈昭也嘆息,眼中流露同款悲憫的神色:“哎,這位小哥好生清秀,想不到我們世子好的是這口……”
“鬼扯什麽,她其實是個小姑娘。”
“啊?”
祈昭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他肩膀:“那豈不是更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