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笑意清淡,悠悠然緩步向她走來。蘇棠戰戰兢兢咽了口唾沫,後退半步,顫巍巍仰臉看他。光影錯落之下,俊美近妖的面容陰晴不明,袖上的血跡如紅梅綻放,觸目驚心。
他的眸子布滿血絲,是暗紅色的,嗜血的顏色,還殘留着打鬥後的戾氣。臉頰挂着飛濺的血跡,氣息也還未平複,因此喘息有些粗重。偏偏那神情雲淡風輕,帶着不加掩飾的、漫不經心的坦然和清澈,一時間她竟分辨不清,此人究竟是光風霁月少年郎,還是從地獄走來的修羅。
她隐約意識到,一旦某個平衡點被打破,他會成為非常危險的存在。
“去、去哪?”
他不答,拽了人手腕就往山寨後方走,蘇棠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滾燙,還有幾分鮮血的黏膩。這一路蘇棠都沒敢反抗,更不敢問他姓名,怕知道的太多真被“咔嚓”了。
她被帶到了馬廄。
公子牽出兩匹馬,翻身上馬,示意她騎另外一匹,沒什麽好語氣地道:“跟緊點,我是不會等人的。”
很可惜,這位谪仙般的公子脾氣非常差勁。大概在他眼裏,蘇棠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沒有任何反抗和逃跑的餘地,所以輕巧地知會一句,便一騎絕塵揚鞭而去。
跑出半裏路,意識到不對,又收住缰繩折了回來。
盡管害怕,但此人惡劣的态度仍然讓她禁不住腹诽,說好的不等人呢?還折回來做什麽?
“你怎麽回事?”居高臨下的清冷聲音問。
被這樣頤指氣使,蘇棠心中很是憤慨,但此人行事乖戾無常,可能真有病,她本能地懼怕,不敢硬跟他杠,怕一個不小心觸到逆鱗就慘了……
她盡量做出真誠的表情,坦白道:“我不會騎馬……”自己穿的又不是什麽王公貴族,家裏窮得連黃牛都沒有,哪來的機會學騎馬?
他皺眉,輕扯缰繩到蘇棠跟前,微微彎腰,将人一把撈上馬背。
“啊?!”
懸空的瞬間,蘇棠的心也跟着懸起來,下一刻已經結結實實坐上馬鞍。她慌亂擡頭,不小心撞上那人下颌。
“別亂動。”身後傳來強硬的警告,聲音明顯不耐煩了。
不等她坐穩,他便催馬揚鞭出發。蘇棠東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她是側坐,白馬又一路疾馳颠簸不已,很不安穩,但環他的腰也不大現實……只能低頭縮着身子,兩只手緊緊拽住馬鞍。
道路兩側是綿延不絕的山林,白衣公子可能是閑得無聊,偶爾低頭打量蘇棠。盡管眼前一片灰蒙蒙,還是能看出幾分端倪,眉目十分隽秀,木犀花的清香從發間散出,若有似無萦繞在他鼻子底下。
的确是很好看的人。
“難怪會被抓來。”
蘇棠心中不滿,不得不說他聲音很好聽,像清泉徐徐淌過小溪底的石子,說出來的話卻總是一副欠抽語氣。
她回想剛剛那陣打鬥仍然心有餘悸,心驚膽戰地開口:“那些人……那些人是不是已經……”
公子娴熟地調轉缰繩,沒有理會,似乎覺得這種問題沒有回答的必要。
蘇棠更害怕了,又磕磕巴巴小聲問:“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還能去哪,當然是報官。”
稀松平常的語調。
蘇棠無語,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搞完事,現在又開始走程序了?
“你既是受害之人,也是目睹全程的人,到了衙門,只需要将事情原原本本說清便可,賀武那幫人也就可以在牢裏安享晚年了。”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遲疑地開口:“所以你特意留他們一口氣,去報官,借此機會将洪幫一網打盡?”
“原來你不傻。”倨傲的聲音從頭頂飄來。
“……”
“但……”蘇棠沒膽子跟他計較,又為難起來,“我又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誰,如何同官差交代,難道說來了位無名英雄?他們恐怕不會聽信我一面之詞吧?再說洪幫勢力龐大,若是和官衙狼狽為奸怎麽辦,我這一去,豈不是以卵擊石?”
“剛剛不是說了嗎?”他淡淡看了蘇棠一眼,“不知我身份就直言不知道,也無需擔心自身安危,這些我都會安排的。”
蘇棠聽罷,也就不再做聲了。
她不适應騎馬,這一路颠簸下來越來越想吐,眼前天旋地轉,胃裏翻江倒海。身後人擔憂地看她一眼,也許是怕她吐自己身上,破天荒收緊缰繩,放慢速度。
她總算能喘口氣了,疲憊問:“離衙門還有多遠?”
“午時之前。”他靜默片刻,似想到什麽,低頭掠了蘇棠一眼,“你家住哪裏?”
“興餘村。”蘇棠垂頭喪氣地想,那裏又算什麽家呢?若沒有賣身契她巴不得一走了之。
又一個小颠簸,她下意識捂緊了随身的包袱,公子見她這般,不動聲色試探道:“你昏睡的時候,還緊緊拽着這個包袱。”
“那當然。”她低頭喃喃自語,“這裏邊有整整十兩零五十三文錢。”
“……”
晌午時分,耀眼的陽光從雲層裏鑽出來,遍灑大地。他偏過頭,揚手遮住了眼睛,另一只手勒緊缰繩,調轉馬頭鑽進密林深處的一條小路,不走大道了。
蘇棠敏銳捕捉到剛才那一瞬,想起當時在馬車上,他也是這般畏光,看來是真的眼睛不好?
難怪一直沒發現自己是女子……
白馬在林蔭小道不急不緩行進,滿地蓬松的枯葉被踏碎,發出清脆的沙沙聲。
“公子可是眼睛酸脹發澀,看東西模糊不清?每天晚上拿艾葉和甘草熬成泥敷眼,會緩解很多。”
久久沒有回應,蘇棠好奇地擡頭,正對上他冷厲如刀的眼神。
“知道太多是不好的,以後不準再提這件事。”
三分命令,七分威脅。
蘇棠氣結,視力不好很正常啊,又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隐疾,自己好心提醒他,怎麽莫名其妙就被警告一通?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選擇沉默。
後半段一路無話,正午豔陽當空的時候,兩人趕到了京城盛南門外。
城門外是平整而筆直的石板大道,人流如織。兩側是琳琅滿目的小攤,吃穿用度,無一不全,看得蘇棠不禁感嘆,這還未進城,已經隐隐能窺見盛京的繁華。
酥油餅的噴香悠悠鑽進鼻子裏,引得她肚子裏饞蟲作祟,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她自從被劫,到現在都米水未盡,已經餓得有些發慌。
“那個,我想去買點——”蘇棠伸出手指頭指了指路邊的攤點。
“忍着。”輕描淡寫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絲毫沒有放她落地的意思。
蘇棠幾乎氣炸了,她這一路被使喚,還動不動收到警告威脅,現在連吃點東西也不讓,太過分了吧?!
“公子就這樣把我帶到京城來,可有想過我的意願?”
即便質問,他也沒有半分動容,不鹹不淡的聲音理直氣壯:“那是自然。你不是住興餘村嗎,回家的盤纏我自會承擔,此事你不必憂心。”
“……”
蘇棠生無可戀地笑了笑。說得真是好,好極了。
她戀戀不舍地看油餅攤離自己越來越遠,打定主意不再和這人多費一句口舌。
公子在城門口出示了路引,馬不停蹄穿過鬧市,向西而行。一路上,參差錯落的小門小戶越來越少,人煙也逐漸冷清,駐守的官兵和侍衛卻多了起來,道路兩側是規整肅穆的瓊樓玉宇,高聳的紅牆透露威嚴氣息。
他在一道路口把蘇棠放下。
“前面就是了,去吧,出來後自會有人接應你。”
紅牆黛瓦連綿不絕,一路延伸到朱漆大門,隐約可看見巍峨殿宇和琉璃瓦鶴雕飛檐,豔陽之下光彩熠熠。蘇棠心疑,這衙門等級不一般啊,跟皇宮似的?
公子根本不理會她的疑惑,交代完便揚長而去。
洋洋灑灑的衣袍随風而起,遠遠看着就像蓬松的棉花糖,輕盈的軟綿綿的。蘇棠知道自己這是太餓了,又忍不住朝那個背影白了一眼。
莫名其妙的怪人,但願不要再見到。
她一個人往殿門走,待靠近了,終于看清楚懸在正中的牌匾,清正肅然的“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居然是大理寺?
蘇棠一驚,據她所知這裏乃是複核和裁定重案的地方,自己貿貿然去說事,會不會被直接給趕出來?
門口的侍衛倒是挺平易近人,聽見蘇棠提到“洪幫”這個字眼,他們面上閃過幾分訝異,互看一眼,讓她在原地等候,其中一人便入內通報去了。
一盞茶的時間後,來了個紫袍官員,莫約四五十歲,眉宇剛硬,有浩然之氣,蘇棠本以為是什麽文官之類,卻聽侍衛肅然道:“這是我們大理寺卿,胡大人。”
三大司法長官之一的大理寺卿?這麽容易就見着了?
蘇棠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該行個禮,卻見胡大人擺手,低聲道:“不必了,進來說吧。”
她跟着兩人進大門,繞過宏偉的前殿,來到一座擺滿了文書的閣樓,負責注記的司簿早已在等候,桌上還擺了熱茶。蘇棠捧着茶杯喝上幾口,身子暖和了許多,一五一十将被劫持拐賣的經過道明,沒成想說到一半,刑部的人也來了。
據說是刑部侍郎和主簿。
蘇棠明白,普通百姓報官絕不會驚動一下這麽多人物,想起白衣公子說“他自會安排”,隐約意識到這麽大排場難道和他有關?
那……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為了确認無誤,證詞反反複複捋了好幾遍,關鍵的細節重複又重複地問,刑部和大理寺職能不同,各自關注的重點也不一樣,兩撥人便輪番上陣詢問。蘇棠說得口幹舌燥,還餓。胡大人倒是很細心,見蘇棠已經快要蔫兒下去,便命她先休息,還貼心地讓人送了飯菜。
有醬香獅子頭,頂酥餅,燴三鮮。
蘇棠感動不已,心滿意足吃了頓午飯,下午精神便好了很多,為了證據充分,還自發地把堂主、賀武以及公子的面容畫了下來。
她長年累月地學畫,煉就了一雙善于觀察的火眼,能迅速掌握一個人的面貌特點,甚至可以說過目不忘,腦海中的情景在她筆下迅速轉變成流暢的線條、光影和明暗,三五筆大致勾勒,當時的幾個人的面容便栩栩如生呈現在紙上。
詢問到了尾聲,刑部的人了解完情況,提前離開。蘇棠最後畫完公子的樣貌,遞交上去,畢竟是那麽好看的人,容貌早就深深印在腦海裏。
司簿接過紙張,轉交胡大人。
胡大人原本還美滋滋嘬着茶,看到畫中人樣貌頓時嗆住了嗓子,一口老血差點沒吐出來。
畫上的人竟是、竟是——
皇上???
作者有話要說:
很久以後的小劇場:
世子(乖巧jpg):媳婦餓不餓,想不想吃酥油餅,為夫去買?
蘇棠(嫌棄):滾滾滾。